作者:馬念寒
(續〈2014年香港國際電影節觀後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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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熟的戲:《艾莉的小秘密》(Darbareye Elly)伊朗
編導:Asghar Farhadi
演員:Golshifteh Farahani, Tareneh Aldousti, Shahab Hsseini
那是《伊朗式分居》的導演阿斯加法哈迪兩年前的作品,是他第四部戲,卻摘了2009年的柏林銀熊獎。本戲的鏡頭調度,八個人物外加三個小孩,個個都是主要角色,交代自然流暢,一個平凡的少女失蹤故事,低手可以變為推理故事,高手如阿斯加就有本事既寫伊朗社會現狀(比《伊》片少,故更有普遍意義),又叫人反思說誠實話的代價,好人與壞人的界線的道德議題,以及欣賞多角度的敘事技巧,重巒疊嶂,橫看成嶺側成峰,端看你站的位置,多角度多層次,劇情也波瀾起伏,看得人很忙碌又過癮。這部電影的成績絕不在《伊朗式分居》之下。
編導擅長以生活細節說道德故事,但有本事避開教誨,與沈悶兩大障礙。影片一開始便讓三個中產家庭開往謍地度假,對白與鏡頭,交疊讓七個人物出現,讓人搞不清誰是誰,但都談及要如何撮合少女艾莉與一位德國回來的青年,節奏明快而生活化,一點也不沈悶。他們為了租得營地,謊報艾莉與是新婚夫婦,其實艾莉出現是為了順著補習孩子的女主人,不得不應酬一下,並準備提前離開。這白色謊言說得輕易,且引來愉快氣氛,大家都想玉成兩人的好事,男方也的確對艾莉有好感。但第二天艾莉突然失蹤,各人偵察她是否為了拯救孩子而墮海,這群中產男女,初而感到內疚而努力搜救,繼而女主人不得不自揭她知悉艾莉有未婚夫的事,大家因這謊言而懷疑艾莉是自感不貞而提早提開。到找到了艾莉溺斃的屍首時,大家又為了不想陷自己於誘人不貞的罪名,向未婚夫說了第三個謊言,就是艾莉是自願來相親的。過程中,導演展現了這幾對夫婦態度的轉變:原來是親切關懷的好人,到面臨黑白是非的判斷,權衡得失時,變得謹小慎微,就是相親青年也為了自保,大家都純以功利角度合謀說謊,道德底線節節後退。
這些轉變又暴露了他們婚姻中的性格沖突,伊朗傳統男尊女卑的特色。結局時女主人因為沒保住艾莉的貞潔名譽,不得不隨眾說謊而飲泣,叫人慨嘆。為了活人的幸福自在,可以諉過於死了的人嗎?反正人已死了,艾莉是瞞著患病的母親來陪女主人的,這些朋友若異口同聲說謊,便再沒有人知道真相。她一個人的名節也就不如多數活人的名節重要了,反正艾莉沒什麼社會地位,被迫犧牲,屈枉小我,成全眾人,一眾都認為堅持真相便不再重要了。以小見大,一個國家呢?相形之下,導演安排幾位童角重組艾莉溺斃的過程,都相繼說了真話,雖然只是一鱗半抓,但最後艾莉的死,證實他們所言非虛。這諷刺的一筆,真叫人拍案。
導演用隱蔽的攝影機紀錄角色的活動,可以拍得那麼自然而有條不紊,也太厲害了!因為即興,所以很生活化,室內的近鏡,叫觀眾在過程中要追隨哪一角色的決定,他們的理由不一定相同,但由同情轉移到逃避責任的態度卻十分一致,也交代得合情合理。艾莉出場不多久已缺席,她的觀點得不到直接的鋪敘,導演刻意不展露她溺斃的過程,以及死去的表情,然而,當影片結束時,你不得不為這少女扼腕,她最後送上半途的風箏,象徵了她的命運,才少女,正掙脫未婚夫的約束,走在母親的癌病陰影,自由未得,貞潔的名譽,婚姻的幸福卻都在彈指之間消失。導演冷靜的處理,更叫人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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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缺乏反思的戲:《中國合伙人》香港
導演:陳可辛
編劇:林愛華、周智勇、張翼
演員:黃曉明、鄧超、佟大為
不得不承認影片拍得好看,節奏流暢明快、戲劇化、浪漫、幽默、而且有點懷舊寫實。陳可辛掌握了各種商業元素,加上黃曉明、鄧超、佟大為的名星陣容,很難想像他早期曾製作過《春逝》這種藝術片,這片連主角李英愛長什麼樣子,觀眾還得看《大長今》才得知呢。
英文名字是American Dreams in China,直截了當的說是想反崇洋,反美國,卻處處流露了崇洋崇美情意結。影片敘述八十年代三個大學生,追隨放洋的熱潮, 結果反在中國圓夢,發了大財,在華爾街上了市,在洋人面前一吐霉氣,顯了威風。
我不是說這戲不真實,相反它反映了大多數中國知識分子的祟洋情意結,看戲中的角色都有其時代的真實面。戲中黃曉明以教英文招來大財,佟大為以泡洋妞為榮,鄧超與太太以優秀成績出國卻連實驗室打雜的工作都保不住,以致黯然回國,再以教人出國面試,東山再起。黃的女友為了出國拋棄男友,甘願在異國平淡生活,都很寫實。
然導演處處肯定的態度實在叫人不安,結尾處黃與鄧由被控抄襲人家教材,轉而舌戰洋群,終以洋人管理方式,將英文補習國際化,得以在紐約上市;黃以鄧超名義捐款給他工作過的大學實驗室,立下紀念牌匾,終於洗了一身烏氣,吐氣揚眉。凡此種種,都流露出不自覺又沾沾自喜的崇洋情意結,像浮冰,映映漾漾,到處可見。一個為了西方才存在的中國,就是經濟翻了幾十翻,也難以自在安身。影片越是要矮化洋人的營商與經濟能力,便越肯定了要得到西方認同的意識,是弱者向強者折腰的另一種方式而已。其中一場舌戰群洋的戲,中國人要操著流利的英文,才能免於訴訟,已經很弔詭了。建立中國人尊嚴的基礎,在片中一再被重複:Think in American English,或是處處以美國人眼光看回答出國的面試問題,不都很諷刺嗎?以此賺中國人的錢,卻向美國輸出知識分子,這和上世紀向美國輸出的鐵路工人的情況,即或不同,又有何自喜之處?中華民族不平衡的心態,在影片中沒有得到應有的反思,是叫人不安的最大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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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巴衝突中的有情世界:《去國留聲手足情》(Palestine Stereo)巴勒斯坦
編導:Rashid Masharawi
演員:Mahmoud Abu Jazi, Salah Hannoun, Areen Omari, Maisa Abd Elhadi
居於巴勒斯坦兩兄弟在一場以色列轟炸中,兄喪妻,弟失聰,心靈與肉體一起傷殘。為了出國治耳朵,弟一再狠心斬斷未婚妻的追纏,心靈再度受創;為了籌夠出國的一萬加元,兄弟便駕著改裝救護車,到處為人提供紅白二事等的擴音設備。影片相當平實交代兩人原是尋常百姓,出國只為小我,但因接觸各種場合,也觸及巴國的傷口。
影片不乏諷刺的片斷,如弟弟失聰引致的技術失誤,政客的演講受阻,臭罵他殘廢,兄反而羨慕弟聽不到空洞無物的演講。溫馨的一幕是兄因失去妻子,無法再唱歌,卻誤打誤撞,填補空缺,上台即興,引來熱烈的回響,也鼓勵了他向朋友傾訴心結。
兩兄弟最後選擇沒出國,不單是出於對祖國的依戀,對有血有肉的同胞不能割捨之情。這個主題沒有讓人感到空洞,由始至終,影片都很細緻交代了兄弟之情,他們寄居於親戚家相濡以沬之情,兄長與朋友的肺腑交心,連一個小外甥女對失聰舅父的依賴與不捨,都交代得自然而細緻。所以,他們在示威與遊行的行列中,本是提供設備的旁觀者,卻因以色列士兵血腥鎮壓,兩人忘我的與群眾一起救傷扶危,把自己的車當成了真救傷車,丟下謀生的影音設備,轉折位置便不覺得突兀。那是基於人道立場反應,槍林彈雨中,兩兄弟的義舉,也是群眾的義舉,便顯出了千萬個人民的承擔,而不是一兩個政棍的領導,巴國才有希望。顯然,編導站在巴國的弱者立場,來看以巴衝突,有一面倒之嫌。但所幸仍然節制,暴力場面不多見,卻處處見到溫柔的筆觸。最後一場戲,被弟拒絕的未婚妻,在牆上不放棄的句子,最終也觸及弟弟的心,彷彿一個失聰的世界,突然與世界重接,雖然在半暗的斗室,卻見巴國的有情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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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念寒
如時間許可,幾乎一日不可無戲;如經濟許可,也幾乎沒有不看的戲種。寫影評以生手的視角,用常理,用感情,不丟書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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