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黃偉然

「日期滿了,神的國近了!悔改,信福音!」在約翰下監以後,耶穌前往加利利宣揚神的福音,常常着墨於神的國的他正在呼喊着要求悔改的信息。「我們要悔改!因為我們都曾犯下好多罪過。」這種理解悔改信息的方式固然不錯,但若把這個用以理解的框架擴展一點,我們便不難看見耶穌的吶喊所揭櫫更深刻的涵意。這涵意就是在世界的人對於神的國的異質性。
這異質性不是甚麼抽象的概念,而是每個人都能藉着被要求悔改而認知的。這是甚麼意思呢?粗略來說,假定在世界的人是完全同質於神的國,那麼耶穌在世的工作也不外乎是崇拜一下人性,讚賞一下當時人民的生活方式,再承諾為人們死後預備五星級服務水平的神的國,便可以一溜煙地跑掉。但據福音書的記載,耶穌卻是不斷對周遭的人作出嚴厲的批判,要求他們悔改,並至終以染血的十字架來展現世界的荒謬作為最沉重的批判,由此便可推定在世界的人並不是完全同質於神的國,換句話說,耶穌以其一生表述了在世界的人對於神的國的異質性。而在這種異質性的亮光下,我們就能更明白悔改信息的重要性。
悔改這概念的首要重要性不在於使人成功改變了某種行為模式,也不在於使人對改變作出刻苦的嘗試,而是在於其「要求」的特性。這「要求」的特性呼喚着我們「被要求」的狀態,這狀態正是具體地實踐悔改的先決條件;而這個「被要求」的狀態只有當我們意識到正在被批判時才得以成為可能。
但「意識到正在被批判」與基督徒有甚麼關聯呢?毋庸置疑,「基督徒」一詞本身就預設了某種神─人相遇的經驗,而這種相遇的經驗和一切與世界之物相遇的經驗之間存着極大的不同,這不同是來自於神人間無限的質的差異(infinite qualitative difference),而這種差異正正就是在世界的人對於神的國的異質性之根源。而這異質性就是耶穌必然要批判我們(在世界的人)的原因。由此可見,意識到正在被批判本身就包含着意識到我不再作為世界的中心點這事實,因為在我作為中心點的世界中出現了耶穌這個批判者!所以「意識到正在被批判」也就是「基督徒」一詞的其中一個意涵。
有人或許會疑惑,使得我們意識到正在被批判的批判有完成的一天嗎?若果沒有,意識到正在被批判的在世界的人,豈不是注定整輩子活在被批判的痛苦之下嗎?這個疑惑源自於兩方面的誤解,第一方面是我們忽略了「意識到正在被批判」的某個特性,第二方面是我們誤會了耶穌的批判的性質。
在第一方面,我們忽略了的是「意識到正在被批判」的現在性。這批判不是用以無時間性地放諸四海的,因為它是針對此時此在的我。舉例來說,當某人意識到自己正在被批判,他就頓時與未意識到被批判,一瞬間前的自己形成了差異;這差異使得現在的他須面對的,是現在的批判,而不再是之前的批判了。所以「意識到正在被批判」本身就對抗着終點這個觀念,或者說,那個終點本身就隨着人的進程同時移動着。是的,那個終點是動態的,是會移動的。
在第二方面,我們誤會了耶穌的批判是憎恨性和毀滅性的。當然,假若耶穌發出批判是為了拆毀而拆毀,那麼他的批判肯定就是毀滅性的。但我們都知道他的批判儘管如寒風般徹骨,卻是為了梅花撲鼻的芬香而存在。他破舊,是為了立新;[1] 他立新,是為了愛我們的緣故,尤其當我們的歷史展現了我們不斷試圖在神以外尋找快樂而陷入痛苦時。[2]
所以,使得我們意識到正在被批判的批判確實沒有完成的一天,但意識到正在被批判的在世界的人,不是注定整輩子活在被批判的痛苦下,而是注定整輩子活在神的恩典之下,因為這批判表明了儘管人不算甚麼,神卻顧念他!而且耶穌的批判不是盲目的批評,不是硬要在雞蛋裏挑骨頭,而是當雞蛋裏真的有骨頭時,他的批判向我們指明了這個事實,並解說這不是正常的狀況,至於要不要挑那骨頭只是個人的決擇罷了。
在此值得我們警備的是,意識到正在被批判會為我們帶來不安感,而為了逃避這個焦慮和茫然不安的狀態,我們或會被引誘去磨滅掉意識到的批判,為要得到人手所造的安全感。無可否認,磨滅掉意識到的批判──也就是把基督信仰的刺磨平──確實同時消磨了許多的麻煩,但這種磨滅的行為自身卻是一個極大的陷阱,因為它誤導人基督信仰根本沒有刺,而絆腳石甚麼的也不過是誤會一場而已。而在這個幻象下的耶穌也不過是個崇拜人性,讚賞我們的生活方式,並承諾為人們死後預備五星級服務水平的神的國的聖誔老人罷了。確實,安然地躺在人手所造的安全感的感覺大抵會是非常良好的,因為畢竟,它是我們大興土木地建置的巴別塔嘛。但是,「十架之言」(the word of the cross)卻正正是那塊絆腳石啊。[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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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請參閱瓦爾特.布魯格曼(Walter Brueggemann)的《先知式的想像》。
[2] 請參考C. S. Lewis, Mere Christianity (New York: HarperOne, 2001), p. 49 中的一句說話: “And out of that hopeless attempt has come nearly all that we call human history—money, poverty, ambition, war, prostitution, classes, empires, slavery—the long terrible story of man trying to find something other than God which will make him happy.”
[3] 請參閱魯道夫.布爾特曼(Rudolf Bultmann)的 “Jesus Christ and Mythology”; 魯道夫.布爾特曼著,盧冠霖譯,《信仰與理解(卷一)》(香港:道風書社,2010),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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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偉然
平信徒, 渴望成為人的人, 在茫然失所中決斷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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