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羅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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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十四歲的外甥一起去看這齣《蕩寇誌水滸108終極英雄》(簡稱《蕩》劇)「京劇」。以前我曾邀請他一起去看《大鬧天宮》之類的京劇,不是唱功的段子,而是又打又耍雜技又好笑的;但他雙手交叉盤胸,以示堅清決絕之意:「想都別想!」。這次,我只說了這戲加插了搖滾和K-pop,他立刻就答應了。到了劇院,青少年觀眾倒是不少。搖滾結他手上場演奏時,五色炫炫,風雷閃電,他們也是尖叫得最瘋狂的一群,那氣氛,熱烈得跟演唱會沒兩樣。

結束了,我問外甥看京戲悶不悶,他說:「不會呀!這跟本就不是京劇嘛!」三年前藝術節,吳興國的《水滸108忠義堂》(簡稱《忠》劇),也就是《蕩》劇的第二部曲,我帶了一些從來不看京戲的朋友去看,他們都說「京劇」不悶呀,以後不妨再看。至於像我這種老戲迷,會覺得兩齣戲的西皮二黃唱段太少,武戲也稍欠火候。

別誤會,其實我是吳興國迷,每次他來港演出,我必定買票看。他科班出身,自小受傳統武生訓練,後改老生行當,傳統到一個地步,常被人笑他上陽明山為什麼要坐車,而不是騎馬去。那些年,國劇(台灣稱京劇)開始息微,他卻努力尋找新觀眾,由八十年代致力以京戲的演繹莎劇系列,一人分飾生旦淨丑的炫技之作《李爾在此》,到《水滸傳》三部曲,以至去年卡夫卡的《蛻變》,一路蓽路藍縷,新粉絲卻由國內至國外,不斷增加,成績有目共睹。《水滸傳》三部曲有著名魔幻小說家張大春與周華健跨刀相助,等於是三張門票的價值,怎不叫人驚呼熱中腸?如《忠》劇一樣,《蕩》劇的觀眾參與一場聲色藝的盛宴,台上台下都血脈賁張,目不暇給的驚豔,只能不斷歡呼尖叫,感官刺激,比起百老匯的音樂劇,載歌載舞的熱鬧,不遑多讓。

面對後現代文化的衝撃,一直注重高台教化的京劇是應該改革了。於是《蕩》劇請來了張大春編劇填詞。傳統的水滸劇目如《林沖夜奔》、《武松打虎》、《烏龍院》大多集中於原著的前七十五回,少有之後英雄末路的演繹,可能是太悲慘了。編劇反浪漫,反金聖嘆,取材於七十五回之後,著色於水滸英雄的悲劇宿命,取名為《蕩寇誌》,就是想說梁山好漢一朝落草為「寇」,再怎樣武功蓋世,精誠團結,替天行道,甚至為朝廷蕩殺其他的寇盜與外患,最後也難免朝廷的誅殺。比起京劇教人忠孝節義,反思權力的命題就很有現代感。張大春的詞又去掉了京劇曲詞的通俗粗糙,陳套典故,兼採新舊詩風,精緻高雅處,貼近昆曲的傳統,節奏多變處,又有現代詩的張力,遣詞造句方面,張實在才氣縱橫。

現代的主題一定,就不必拘泥於什麼歷史感;梁山英雄便是水泊於藝術時空,而不是什麼宋朝了。那個時空由編劇與導演來定位與著色。人物造形也不再從屬於京劇的生旦淨丑行當,畢竟象徵的京劇也不依附於特定的歷史框架(明朝人不會穿厚底靴子與畫臉)。於是變種戰士,美少女戰士,漫畫卡通造形一一出場,觀眾目眩神迷於吳興國製造的時空,懸念因此不斷升級:什麼時候會有K-pop?什麼時候有搖滾?那場方臘的水戰的場面設計,會不會賽過京劇的《大鬧水晶宮》(結果沒有)?那場武松斷臂求生會不會比張涵予電視劇版更翻出新奇(結果也沒有)?出格是本劇的主奏,結果時好時壞。好的是各種出格造形,定格與舞動,都很好看:宋江幾齣荷里活式華衣加長靴像一幅巨形潑彩畫,應該拿奧斯卡服裝獎;脫衣前勝於脫衣後的史進造型,使人想起起花美男韓星,驚豔;澡堂一場,眾好漢以彈床演出了意外的現代感,好笑;尤其意外的是周華健的電子搖滾加強了本劇的空靈感,討好。壞的是:宋江死時唱來唱去,逗引京劇老戲迷懸想:唱完會不會有高難度的殭屍?是軟的、硬的、還是前倒下的?(結果通通沒有,吳已六十歲了,這是最叫人想念京劇的時刻)?不美只姣的李師師,有慾無靈的演繹就叫人更懷念水滸傳電視劇版了。

改革的成績如何?張大春假設入場的觀眾都熟悉《水滸傳》的故事,所以去掉了京劇的傳統:如長篇的自報家門、重複敘事、旁白、行當、程式動作,著重場面的氛圍、有質感的對白、原創動作。因為時間所限,只能挑大家熟知的水滸角色:宋江、李逵、燕青、柴進、吳用、盧梭義、武松、林沖、花榮、阮小二/五/七等。他們連續出場時只自報了名字,一些角色造型還好,如穿毛裘的是富貴的柴進,有魚在肩的該是阮小二,但大多數角色要觀眾在幾分鐘之內,記住他們的扮相與外形,即使熟悉原著,也是一大考驗(這個毛病,《忠》劇也有)。而且他們的扮相前衛,已非京劇的生旦淨丑行當,就是老戲迷也難認。不錯,主角的戲,即由吳興國扮演的宋江、章嵩演的燕青,潘潔華的李師師多次出場,要辨認當然沒問題了。可到了戰爭場面,出來打杖的是誰跟誰呀?到了澡堂一場,眾梁山英雄脫了衣服,就更難相認了,不知道這是不是改編長篇巨著的宿命。然而,美少女戰士造形的天壽公主,在原著中八十九一回之內被解決掉,在本劇中卻大出風頭。她穿一身粉紅主色,迷你裙、長靴、燈籠袖,唯一保留的是背上四枝旗,一人戰勝眾梁山英雄與英雌,飾演的劉思敏是上海戲劇學院的學生,工武旦與刀馬旦,雖然武功與國內一級武旦與刀馬旦仍有距離,但她的武打戲份與設計起碼比其他英雄角色多而複雜,成功搶佔了李師師以及眾梁山英雄的風頭。這樣的場面安排不知是不是導演吳興國原意?

角色設計又如何?重頭戲落在宋江與李逵,李師師與史進身上。這兩對的人物性格,刻畫尚算清楚,前一對年長演員以吳的老生唱功獻技為主打,後一對青春演員則以原創動作及搖滾歌曲熱賣,但老青較勁之下,我們耳聽為青春喝彩之聲不斷,不免聯想,京劇果如宋、李盡義下場,遭蒼涼淘汰?戲內戲外,都很殘酷真實。戰爭的武打場面也不少,京劇的毯子功,終有炫技的機會,上海戲劇學院學生翻滾都有板有眼,飾演矮腳虎王英的黃耀達,翻了筋斗後仍行矮子步,頗見丑生功夫。我還在暗喜:看京劇的本領吧!沒想耍刀槍的把子功,水底快慢動作激戰,露沒兩下,收了!風流又給接下來的K-pop雨打風吹去,舞台上新舊表演鬥搶眼搶耳,這才是權力的較量吧!外甥還要雪上加霜,說:「那宋江死時也拖太久了吧!他什麼也沒做,也不知做什麼!」我不禁暗暗代京劇叫屈!其實,就是K-pop也不如電視上常見的勁道與難度。

那麼《蕩》劇有什麼指標性意義呢?有的,除了票房報捷,吸引新觀眾入場外,它起碼創造了一種中國新音樂劇,不必和京劇有直接的關係,至少它不倚賴百老匯音樂劇的布景與特技,回歸演員的表演力,努力發展唱念做打的新程式,它創新的象徵服裝、造型、面譜,以及虛擬的表演手法,仍和京劇的精神暗合,某些行當仍然清晰分明,有跡可尋。這齣「京劇」,混血混種,雅俗一爐,和昔日京劇顛覆昆劇一樣,都不過為了找尋新一代觀眾改革而已,我看不出京劇昔日吸納各地方戲曲,花部亂彈,南腔北調,和《蕩》劇的創新路向有何不同。百年之後,誰會計較西皮二黃和搖滾,二胡與電子結他的差別?所以,翻滾吧!《當代傳奇劇場》!

羅菁
對舞台表演發燒至修讀劇場學位,自掏腰包看戲,寫劇評不用賣帳,文章散曾於《文滙》,《星島》,及《信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