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陳永財

和大部分香港人不同,我三十多歲才第一次踏足澳門。但近年卻經常到那裏,替播道成人教育中心義務教翻譯。偶然也會在那裏逗留一兩天,四處走走。澳門大三巴後面有一間天主教藝術博物館。博物館規模相當小,展品也不太多,如果不細心看展品,走完一次也不用五分鐘。但我卻很喜歡這裏,先後去過幾次。第一次去的情況是這樣的:
我從入/出口直行,向左看第一件展品。那是一個十字架連耶穌像。與常見的十字架像不同的是,這個十字架相當精美,而且垂直那條木兩旁有一些好像是輻射出來的光束。大概是類似耶穌頭上的光環那樣的物體,用意是顯示祂的聖潔吧。接著是一些聖器以及聖徒和天使的雕像,也有另外一個和第一個頗為相似的十字架耶穌像。解說詞稱天使為天神,頗為本色化。
我逐一細看了這些聖器、聖徒和天使的雕像以及十架耶穌像後,便來到右上方的玻璃櫃。那裏放了一個比真人更大的聖奧古斯丁(Saint Augustine)像。奧古斯丁穿著主教的法衣,左手捧著一個城市的模型,右手拿著權杖。那個城市模型當然是代表他的巨著《上帝之城》(De civitate Dei)。人像神情肅穆,十分配合這個可能是最偉大的拉丁教父的性格。和不少偉大人物一樣,奧古斯丁頗具爭議性。他對基督教會有不少功績,但他的思想值得商榷之處也同樣多。浸會大學羅秉祥教授便直言對他又愛又恨。基督教很多優良傳統都由他奠基,但他對男女魚水之歡那極端負面的看法也為教會帶來極其扭曲的性觀念,禍延至今。而且他在歸信基督後拋棄了情婦和她為他所生的兒子,更為不少人所垢病。挪威小說家喬斯坦‧賈德(Jostein Gaarder)便曾戲擬奧古斯丁的情婦,寫了一封長信責備他,這就是小說《主教的情人》(Vita Brevis)。原文的書名是拉丁文,意思是「人生苦短」。我細看這個奧古斯丁像時,除了發覺它的造型相當精巧外,也發現一些很有趣的事情。雕像的腳下竟然有幾個輔幣,還有一卷黑色膠布。不知道為甚麼這些物件會出現在那裏,博物館的職員又竟然沒有發覺,容讓它們留在那裏,成了展品的一部分。
我繼續向前走,前面的大玻璃櫃有一個大聖器,左邊的一列玻璃櫃放了好些細小的雕像和聖器。右邊和前面則是一些油畫,包括聖安東尼像和幾幅關於聖方濟各生平的畫作。聖安東尼屠龍的故事在西方家喻戶曉。當然,西方的龍(dragon)和中國的龍可說是完全不同的生物。新約聖經啟示錄二十章1至2節記載:「我又看見一位天使從天降下,手裡拿著無底坑的鑰匙和一條大鏈子。他捉住那龍,就是古蛇,又叫魔鬼,也叫撒但。」所以西方的龍實際上是魔鬼,因此西方有天使屠龍之說。但在中國,龍卻是降雨給百姓的神明,絕對是善良的。台灣中央研究所李奭學教授曾經撰文詳細討論英文dragon翻譯為龍的來龍去脈。有趣的是,雖然dragon和龍本來一邪一正,風馬牛不相及,但在文化交流下,正邪的界線已經變得模糊了。英文小說Eragon(曾改編成電影《俠影魔龍》)中的龍是忠的,當中大概有東方思想的影響。
那四幅聖方濟各(St. Francis of Assisi)的油畫描繪了聖方濟各生平的一些重要事蹟。這幾幅畫頗為忠於這位聖徒的生平,將他繪畫得瘦骨嶙峋,因為他是著名的苦修聖徒,生活清苦。十幾年前我到意大利旅遊時便曾經在他的家鄉小城亞西西小住兩天。當時入住的酒店正好叫聖方濟各(San Francisco),座落紀念他的教堂旁邊。從酒店房間的露台便可以看到那間教堂。與其他天主教教堂相比,那間教堂可算是相當簡樸。不過如果聖方濟各在生,他可能仍然會嫌它太奢華。我記得教堂內展示了一件他穿過的外衣,是相當殘舊的。當時他穿的衣服都是別人捐贈給他的。但他往往在遇到有需要的人時,便將自己僅有的衣服轉送他們。他過著這樣清苦的生活,有誰會想到他本來家境頗為富裕。他父親在法國做時裝生意。他為了成為修士,不惜與父親反目,甚至將身上的華麗衣服全部脫光,歸還給父親,赤條條踏上修道之路。博物館便有一幅油畫描述這個故事。

最後一幅油畫十分觸目。畫上有十多二十個信徒被掛在十字架上處死。這幅畫講述的是十六世紀日本政府迫害天主教徒的故事。日本小說家遠滕周作的名著《沉默》就是以這個歷史時期為背景。博物館旁邊也有一間小室,存放了一些骸骨,也是殉道的天主教徒所有。遠滕周作在日本可謂異數。身為天主教徒,他的好些小說都以天主教為背景。在日本這個天主教徒只佔極少數的國家,他寫這種題材的小說居然也可以深受歡迎,更屢次獲獎,實在出人意表。幾年前我到台北旅行,在書店買了《沉默》。一次,在酒店乘升降機時拿著這本書。升降機裏幾位日本女遊客看到,立即用日語說出遠滕周作的名字,表現得很高興。我微笑點頭。
我在小小的博物館中陶醉在那幾十件展品中。期間不時看到一羣一羣遊客如風一般飄來,又如風一般飄去。主要有兩種風。一種是虎虎生威的華風。國內的遊客聲勢浩大地湧來,高談闊論。但來得急,去也快。他們通常在那裏逗留不超過五分鐘,也就是基本上只在博物館走一圈,期間不時拍攝照片,但從沒有仔細觀看展品。他們說的話也反映了國內長期壓抑宗教帶來的無知。一位遊客看著奧古斯丁像時,竟然說他是東正教神甫。但奧古斯丁生在公元四至五世紀,基督教會分裂成東西方教會則遲至十一世紀才發生,奧古斯丁又怎可能是東正教神甫?而且奧古斯丁是拉丁教父,不是希臘教父,又怎會與東方教會扯上關係?這些華風不免給人胡吹亂颳的感覺。另一種風是和風。日本遊客安安靜靜地走進來,安安靜靜地看展品,然後又安安靜靜地離開。他們比華風和緩,也吹得比較慢。我在參觀第一個耶穌釘十字架像時,看到一羣日本遊客進來,稍為欠身讓他們經過,一個日本遊客竟然向我說日語。我連忙用英語告訴他我是中國人,不是日本人。他用不大流利的英語向我道歉,告訴我他是日本人。這已經不是第一次有日本人誤會我是他們的同胞了。幾年前到東京旅行,在地鐵站竟然有一個日本女孩向我問路,令我啼笑皆非。但我怎樣看也不覺得自己有丁點兒東洋味。不知他們為甚麼會那麼糊塗。
華風及和風一陣一陣地吹來,又一陣一陣地吹走,但似乎總沒有交匯,總是華來和去,和來華去。我就這樣在那小小博物館一邊細賞展品,一邊經受華風及和風交替吹襲,彷彿已經度過了幾個寒暑,到我盡興離開那裏時,發覺原來只逗留了一個多小時。不過在那短短一小時內,除了那幾十件展品外,我大概已經見過幾百個遊客了。
走出博物館後,天色已經有點昏暗。時近十二月,有天主教徒在博物館外不遠處擺了一個攤檔,放置了一些聖經的中文譯本和好些傳教資料。其中一張紙上面寫著:孔子期待的聖人就是耶穌。我感到奇怪,上前向其中一個正在傳教的天主教徒查問,為甚麼他們說耶穌是聖人。她顯得理直氣壯地說,耶穌確實是聖人。我無言以對。心想這種宗教本色化的做法,是否真的有助傳教。基督教(或天主教)和儒家根本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思想。硬要將他們會通,往往只會引起誤會,無助溝通或理解。就好像基督教的聖經中譯本用「道」來翻譯希臘語新約約翰福音的Logos一樣。Logos本是希臘一個含義相當豐富的詞語。約翰福音用這個詞來指耶穌,本身已經是一種翻譯行為。聖經的英譯將Logos譯為Word,大致譯出它的字面含義。「道」在道家哲學上是一個含義同樣豐富的詞語,和Logos有點相似。但畢竟不是同一回事。這樣翻譯不免令人誤會。香港便曾經有一個在基督教圈子中十分著名又自命不凡的牧師在講道時大讚老子,原因是他以為老子《道德經》裏的「道」就是指耶穌。所以他說老子早已認識耶穌,因而對他讚賞有加。他大概不知道老子比耶穌早生五百多年。連舊約的先知也不知道耶穌是誰,老子又怎可能認識耶穌?好像這個牧師那樣無知,張冠李戴的人雖然不多,但這樣翻譯確實容易引起誤解。難怪天主教的思高譯本將Logos翻譯為「聖言」而不是「道」。
離開大三巴後便踏上回香港的路。澳門的確是一個奇怪的地方。賭場的密度全世界最高,色情事業也十分發達。但教堂的數目也相當多,天主教色彩頗為濃厚,還有一間雖然細小卻不乏珍品的天主教藝術博物館。它的亦正亦邪、亦聖亦俗在世上堪稱獨一無二。
(編按:原題為「澳門天主教藝術博物館」,現題為編輯所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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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永財
香港城市大學翻譯及傳譯文學碩士,英國特許語言學會會士(FCIL),自由翻譯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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