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劉明

小弟在德慧書室工作已有一段日子,最難忘的,就數一次街坊與街坊相認的巧事。荃灣有大小教會起碼數十間,教會所需的閱讀材料、聖餐用具或教友互贈的禮品,少不免向就近的書室購買。雖然區內不乏基督教書室,但講到社區關係,德慧在荃灣所建立的網絡不輸連鎖式經營的書店。我在荃灣定居少說也有七年,對荃灣的認識卻啞口無言。相反,我的母親老早便成了一位稱職的的荃灣街坊。

話說有次我又發感冒,我又照例懶得看醫生,結果弄出個支氣管炎,完藥後仍咳嗽不止。母親不知從哪處尋訪得來一名鬧市神醫,不遠,就坐鎮川龍街一家藥材鋪之內懸壺。母親說這位醫師乃政府註冊中醫的考官,吩咐我必須虛心就醫。於是,我天天坐在一堆街坊之中,一同候診。在這擁擠淺窄的藥材鋪裡面,正是師奶大叔辦公室女郎交換情報的現場!原來煲湯用的羅漢果放一個半個已足夠,不要信蘇施黃說的一下三大個;原來深水埗某福利會某師父教授的易筋功夫,對關節毛病非常有效;原來海霸街官立小學和荃灣官立中學(街坊稱「官中」)是許多家長夢寐以求的一流學府……

自此,漸漸,我在其中萌生一份作為街坊的身份認同,又渴望知道荃灣在以往住著什麼人,發生過什麼事。後來,我閑來無事,常常遊蕩荃灣的大街小巷。半年前,在綠楊新邨附近,發現一所殘舊的社區中心──明愛荃灣社區中心,原來已超過五十年歷史。當其時我根本不能了解五十年究竟有多久,我不能掌握五十年是如何的一個時間概念。到後來我才得知,五十年前荃灣始被官方稱為「衛星城市」(今稱「新市鎮」),並且居住了海霸村、川龍村、三棟屋村等等原居民,以及從大陸湧來香港的木屋難民。至於這棟見証著,不,應該說,與荃灣的發展和民生共存五十年的建築物,將在數星期後拆毀重建。香港地擁有如此堅實的政治冷感傳統,像這一棟毫無建築特色或殖民色彩的樓宇,能活到五十歲,已算命大。

明愛荃灣社區中心 (1972)
明愛荃灣社區中心 (1972)

她裡面有一所圖書館,非常有趣,仍然停留在八九十年代的樣子。恰巧那裡有一本書,名叫《華人婦女與香港基督教口述歷史》。書中有一位受訪的婆婆正是荃新天地(荃灣商住合一地標,08年落成)對面一間教會的姊妹。婆婆由鄉下、戰禍、打工、歸主、結婚、事奉,一生經歷娓娓說一遍。也可以說,這是荃灣街坊的口述歷史。當然,婆婆不算紮根於荃灣,只不過是時勢使然,才飄落至此。婆婆講及的荃灣街道、工廠、學校、教會等等地方,正因為是我所熟識的生活場景,這些地方於是成為了具體的歷史空間,與我連結起來。在這個意義上,荃灣就是一個部落,婆婆就是一個坐在榕樹頭的長老,說著一個部落的傳說。不過,若然這本《口述歷史》沒有面世,荃灣的傳說恐怕無從說起,這個婆婆也彷彿從來未曾在荃灣存在過,荃灣居民每天走過的街道、工廠、學校、教會等等地方似乎既有永有。一個沒有記憶的地方,即是毫無文化累積的地方。街坊在社區的貢獻,也不會有人記得,荃灣的面貌則只能給市區重建局和地產商說了算。

無巧不成話,其中有一張照片,拍下了婆婆在教會活動的樣子,更同時拍下了一位牧師的樣子,那位牧師正正是荃灣德慧的常客!他每星期就在我工作的地方下面講道(他現在的教會在9樓,書室在23樓)。我問他是否曾在該教會事奉,是否認識那位婆婆。當他點頭說是,我心裡生出一種連結感。這一次相認絕不是普通的相認,跟以往在Facebook上找到與朋友的共同朋友的情況絕不相同。此種連結感乃是由於婆婆、牧師、我三人的掙扎才得以建立的。當中包含信仰、地區、關懷、生存等等元素。這些元素又不同於時間和空間這一類可歸納為機緣巧合的元素。儘管婆婆歸天之日也未必知道有這一次相認,或儘管牧師未曾發覺這次相認是如何地非一般,我更加關注的,是怎樣確保這種相認的情況,得以在他人身上永續地發生?

我城關於「本土」、「發展」、「解殖」等等的爭議懸而未決,推土機並無因此停駛。站在追認歷史的一方,惟有與推土機競賽,把遺物預先搬遷。或人數夠多的話,便乾脆把推土機搬走。

(編按:原題為「書室扎記:街坊相認的故事」,現題為編輯所擬。)

劉明
方齡廿四歲。致力做一名好街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