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容靈
下筆細膩
從另一方面來看，以人物塑造及各種事件的發生來歸納下筆的細膩。作者在很多連載中對主角，與父親及母親的性格及彼此多年來形成的各種矛盾的關係，都刻意描繪出來，並且作出有意義的解決。原來人與人之間的傷害，通常是由一些沒有說清楚的事情造成的，不是當事人有意為之。在「（129）易媽來了」，解決了多年來母女相處的心結。易媽要求買張沙發床在客廳打地舖，被追問到沒法迴避才說：『你睡覺踢我。』『不是吧？從來沒有人說過啊！我七歲開始就沒跟你們睡啊，是很少的時候吧』！？』最後只得到不知可否的沉默，曉易忽然感到一種類似當年搧阿江那記耳光的羞恥。」作者採用看似輕描實為之筆，一點一點解開多年來母親不跟主角睡覺的心結。尤其是最後一段，作者用上「內心小孩」療癒內心那份傷痛。用夢是最直接的方式，作者的描寫很深入：「當夜，在夢中，穿越一條盡頭有光的隧道，在最明亮之端，用仁慈的眼睛凝視著年輕的爸媽和幼小的自己。」
另一方面，作者處理主角與父親的關係運用了強烈並帶有深入的內心筆觸，更與環境互相融會。「（127）我愛您」最後三段文字正是反映作者這種細膩的描繪：
似乎是自己的腳在走，卻不是自己想去的方向，她戰戰兢兢地抽泣著，到達他跟前，空氣像凝住了。正當腦袋一片空白之際，她雙失發軟，撲通一下跪倒。
「爸爸，求求不要再罵了，爸爸，我愛您，無論你怎樣，我都愛您！」除了這令整個人驚愕的話之外，她幾乎聽不見任何聲音，只知道自己伸出兩臂，抱住喉結正在一上一下的脖子哭喊；跪著的彷彿不是她，但又明明是她，幹著懂事以後從不會做的事，說著牙牙學語以來從未說過的話⋯⋯
就在一剎那間，麻痺感全然消失，耳邊那山崩地裂般的咆哮戛然而止，一隻粗糙而有力的大手輕輕地拍拍她的頭，一個溫柔的聲音在呢喃：「我知道，我的女兒疼我，爸爸也愛你！」猶如冷熱氣在強烈地交匯，迸發出微妙的祥和，她目睜口呆，只懂默默跪著，摟著他，無言飲泣⋯⋯
這種描繪在氣氛的釀造裏感受到主角情感的激烈，但是父親卻在最後之時有截然不同的反應。在衝突之中，產生了令人愕然又希望的結局。這是全靠作者對情節及氣氛的互相配合。值得一提是這個「麻痺感」，是作者特別的用詞，主要用於描述神奇妙的同在。因此這些描繪包含神奇妙的作為。
如何描繪主角與神相遇，並不一定在開始就要用很深入的文筆，可以輕輕一描也起了很好的效果。當主角在美國留學開學不久後，身邊沒有多少錢，只有三個二十五美分硬幣，如果用了就沒有了。當他要把第一個硬幣投進電話亭，「忽然『噹啷』一聲，找零匣子掉下一個二十五美分硬幣！」作者有如此輕輕的描繪：「愣了片刻，她不期然仰起頭說：『謝謝！』聲音輕得只有自己聽見，其實不知道在多謝誰。湛藍的天空上，彷彿有雙眼睛在注視著。」（見「（十一）真不一樣」）效果在於文字簡單卻有意思，因為主角這樣的行動是否只出於一時的感動？從過去的連載來看並不是這樣。
除了主角及其父親、母親，作者對另一些不同關係的人物，也施展細膩的筆觸描繪不同人物的精神面貌。值得留意的人物不少。在留學生辦公室有一位職員名叫黛安，「黛安是個白人，就像美國許多人一樣體型癡胖，她在大班椅上費勁地挪動一下腰肢，審視著面前臉色蒼白的長髮少女。」（見「（十二）天若有情」）。在「（十四）古怪發音」的那位長老。主角在那小白樓等了大約十分鐘之後，「一個衣著樸素、身材特別矮小、皮膚曬得黝黑的羸弱老人蹣跚地小步挪進房間，面帶微笑向曉易伸出一隻瘦削的手：「Hello I am Brother Chang！」她認得出是電話中那個發音相當古怪的嗓音，馬上站起來握住，手是冰涼的，亞洲人的臉上一雙眼睛小而有神。」還有一位胖嘟嘟的老婦人，作者簡單地描述：「老太太稍稍猶豫便坐下，像一個鬆弛的大肉團擠進來。」（見「（五十一）胖嘟嘟的老婦人」）這些人物的精神面貌，或深或淺的呈現，令讀者留下不同的印象。
在細膩的筆觸中比喻貼切。在「（六十五）無形的鎖鏈」，作者以「無形的鎖鏈」比喻厭惡感，最後一段才呈現這個主題。作者特別敍述主角在十二歲養蠶寶寶，曾多次偷人家桑樹上的桑葉，偷到偷不到之時，也出現厭惡感。作者道出人性某種醜惡，做了不好的事，最後使自己產生厭惡感，這是人性的獨特情況。作者有心思，藉著這些情節帶出人性醜惡其中一個面向，所用的比喻也甚為貼切。
另一次連載「（七十）《酒紅色的心》」，作者更道出主角不只是初戀的情況，而且呈現一位少女在初戀之中被另一方挑逗的情況，而且在長長回憶之中。第一段及第二段回到當時夜深回到木屋的情況，而第三段出現歌曲《酒紅色的心》，跟著第四段就回到當年出事的情況，亦即是主角那段含有激情的初戀。這是另一種現在與過去相互交替的表達方式。因為先前有三次連載作為鋪墊，其後還有四次連載，所以這次初戀只是那次長長回憶的高潮。作者刻意在這段回憶中，表達主角與父親另一些關係和經歷，然後才回到當時現實的時空。這次細膩的筆觸，是作者最具心思的營造，效果非凡。
作者刻意點出連載的時空中發生的時期，讓所敍述的時空有更深一層的意思，也是另一種細膩的文筆。在「（83）不是衝我而來」，當中提及「上個月北嶺不就是那樣？」，按「維基百科」的資料，北嶺地震發生在1994年1月17日早上，所以當時連載的時間大約發生於1994年2月的時候。如此的敍述增強主角在當時經歷的地震現象，也間接使內容更加真實。「（115）紀念日」所謂紀念日是指1997年7月1日。這裏作者藉著主角的感受，回憶十二年前的往事，加強了時空的轉換的深度。「（124）香港，香港」，當時情節又急轉，時空是1997年的秋天，並且明確表示這一年的「10月23日那天」而「第二天，恒指跌破九千點」，跟著主角被老闆通知停止僱員合約。這是事實，使主角的經歷更加真實。這種刻意套用現實的歷史，無疑使主角的經歷與歷史的現實結合，讀者感到真實，直接加強文筆的感染力。
最後兩次連載，作者在下筆用上更加細膩的描繪，最值得注意。在「（130）如瀑傾流」的連載，首先這次連載一如以往有回憶的筆法，就是第五段並且回到當年一次營地中的經歷。今次所謂「如瀑傾流」是指耶穌的身體如何被釘上十字架。那一刻甄曉易「眼前一道巨大的鮮血瀑布傾流而下，從頭到腳把心中所有的怨懟、傷害、委屈、羞恥全都沖刷淨盡⋯⋯啊！」其實這一段值得完全引錄：
祢就是莉莎她們祈求看顧我的那一位嗎？那兩天營裡講的上帝，是祢嗎？」沒反應就說明是子虛烏有，這麼想著便沉沉睡去。醒來已是早晨，被窗戶透射的異常明亮的陽光照得遍身暖和，才發覺自己早已忘了許久的月經突然回來了，彷彿在無聲地回答：「正是我！」⋯⋯回到營地後，聽到耶穌的身體如何被釘上十字架那一刻，她眼前一道巨大的鮮血瀑布傾流而下，從頭到腳把心中所有的怨懟、傷害、委屈、羞恥全都沖刷淨盡⋯⋯啊！原來，死亡不是生命的終局，人生不是虛無的循環，只因為，祂活著！她不禁淚如泉湧，久久不能自己，直到耳際響起大夥兒悠揚而醇厚的歌聲，才在巨大的安然中平靜下來：「⋯⋯我不知明天將如何，或遭遇貧苦飢餓，但那位看顧麻雀者，祂必然也看顧我，祂是我旅途的良伴，縱遭遇各樣災害，我救主必與我同在，祂寶血把我遮蓋。有許多未來的事情，我現在不能識透，但我知誰掌管明天，我也知誰牽我手。
這一段下筆最長，也是最深。全段文字有378字，是131次連載中最長的一段。其中更引用〈我知誰掌管明天〉。最後一段都是緊接這一段，主角的媽媽易媽當時急病，當主角從九龍公園的板凳回到公寓，「同樣強烈的安然使她漸漸平靜下來。子夜的星光與迴盪在記憶中的天籟之星陪伴她回到公寓，只見易媽居然躺在沙發床上，睡得很沉很沉！呼吸很穩很穩！」如此敍述，有連貫也有補充的成分，是相當不錯的映襯。
最後的連載「（131）人生，人生」，作者應該在最後一次刊登有總結的手法，可是作者選擇「人生，人生」即人的一生都在旅途上。小說的結束，下筆輕描，隱晦顯出人生的過程。但作者仍然下筆多重，有不少細膩的描繪，點出在信仰中奇妙的相遇。第一段至第四段，令讀者驚訝淑嫻是易媽的哥哥的女兒，即主角的大舅父的女兒。在第五段「像天空繁星，忽現忽隱……」是〈機遇〉詩歌其中一句歌詞，下一句是「像水面帆影，漂流不定」，再下一句「人生的際遇，稍縱即逝」，跟著一句「我心嚮往，我靈渴羨，我願追尋」（作者以「我靈渴羨」取代原來「我心期待」）。前後聯繫起來有很深的寄語。第六段，一方面表達為何幫助母校的小師妹，另一方面也提到媚媚。第七段，當時夜深了，主角有重重的回憶。第八段主角向沙面出發，忙裏偷閑回廣州一探各方好友。最後一段再用上〈機遇〉的歌詞，表達主角這一生都在旅途上，襯托這次長篇連載在主角也在讀者身上，這一生其實也在旅途上，繼續向未來進發。作者這番寓意很深厚，也觸動讀者的內心。
結論
作者有以上的匠心獨運和下筆細膩，究竟這一切的結果在連載小說中表達了甚麼意義？2021年7月4日「《基督教週報》新專欄推介」，表達這次連載小說的內容：「紀實連載小說，一個發生在中、港、美三地橫跨世紀的生命故事；作者寸草心細膩描繪大時代中真實的人心掙扎、妥協、復興與屬靈的得勝。」綜合所有連載的內容，我們的確看到中、港、美三地橫跨世紀的生命故事，作者真是用了細膩的手法描繪大時代中真實的人心掙扎、妥協、復興與屬靈的得勝。不過在小說中，人心掙扎、妥協、復興與屬靈的得勝，作者的手法並不如同過往一些基督徒作家的手法。
筆者多年前曾寫作一篇文章，當中引述彭海瑩前輩綜合蘇恩佩姊妹的見解，提出對基督教小說主題和表達方式的分析。其中提到很多基督徒徒寫小說不外乎一種公式：從失敗到得勝、從悲哀到歡笑、從跌倒到爬起，但是彭海瑩指出一部真正有價值的基督教小說，應該忠實地描寫成長蛻變的過程，反映心靈的掙扎和盼望；正如蘇恩佩所說：每一個基督徒作家不但要答問題，也應有勇氣去問問題；不但要下結論，也應該坦誠不下結論；不但要擁護理想，也應該要暴露現實。（註一）
從後期多篇的連載中寸草心對主角各種掙扎，都有很深入的描寫。但作者沒有輕易地得出任何輕易的結局，而是在一切掙扎中慢慢滲入神奇妙的安排。寸草心以人物的佈局和應對，帶出主角一點一滴地經歷神奇妙的看顧。主角也一步又一步作出一些回顧與行動，才慢慢出現作者在最後數篇中那些真實又奇妙的轉變。這是另外一種層次，讀者應該更加注意。
另一方面， 這次長篇連載小說《捨得》在中國基督教文學上，尤其是在報刊上刊登，重要性在於開創以報刊較短的篇幅給予有能力的作者，在長期連載中展現作者獨特的文學構思。因為從上面各種分析，相信讀者也會感到寸草心在構思這131次的連載，在各方面有獨特的匠心和下筆。尤其是多篇連載以不同的手法用來突出每次表達的重點。一般刊物連載小說，基本上用順序的方式來鋪排，但是寸草心以現在時空又回顧過去，有時候由現在說到未來的時空，也有從未來的時空回到過去的時空。這是不一而足的手法，使連載小說的內容趨向多元而合一，值得讀者讚賞。
結束這篇書評，筆者不但不捨得不細看寸草心這次連載小說《捨得》，而且更要向未來展望。基督教報刊實在是基督教文學一個重要的園地。半世紀以來沒有多少刊物能夠連載長篇小說，如今《基督教週報》開創了先河並且仍然繼續這種行動。因為麗群在2024年1月7日開始刊登連載小說《飄零的音符》，開始的數篇又有另一種匠心與下筆。這一次長篇小說的連載，一定再令讀者歎為觀止。所以香港的基督教文學可能在兩岸三地有另一番景象，筆者衷心引頸以待。
（註一）見容靈：《中國基督教的《紅樓夢》何時出現？——容靈文學與創作論集》（香港：基道出版社，2022），頁47-48。
（章題圖片來源）
容靈
從青年寫到中年，白髮已生，心境卻異常年青。
如今專寫小說，各種創意經常湧現。
對神只能心存感謝，並且努力創作！
有人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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