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兆斌
今日選讀的經文是三代經課其中一段：約拿書三章1至5節及第10節。我們讀多一點，讀第三和第四整章。不知道大家對約拿書的印象是怎麼樣的？或許，我們小時候在兒童主日學時聽過約拿的故事，或者，現在你在兒童主日學教小朋友時也會說這故事。我小時候會代入約拿的角色，想像自己在大魚肚中三日三夜會做些甚麼、怎樣令自己生存。長大了，對這卷書認識多了，就明白它是一個文學創作。然而，情節雖然是虛構的，但故事中要反映、告訴我們的信息，卻是無比的真實和深刻。故事第一個重要的信息，就是告訴我們相信的是一位怎樣的上主。
不分族群愛惜一切脆弱生命的上主
約拿書一章2節就記載耶和華向約拿說話：「起來，到尼尼微大城去，向其中的居民宣告，因為他們的惡已達到我面前。」（《和合本修訂版》，下同）然而，約拿起身逃到他施（即今日西班牙附近一帶）。在新約和舊約的時代，人們視他施是世界的盡頭，所以，這裡的描述是要突出約拿想方設法逃避耶和華給他的吩咐。為甚麼約拿要如此設法逃避耶和華？是不是真如我們讀到的第四章第2節、約拿那樣認為，他早料到耶和華是有恩惠、有憐憫、不輕易發怒、有豐盛的慈愛，預料祂最終不會滅尼尼微城，所以「英明」地決定不去尼尼微城，免得白行一趟、浪費金錢和時間？我們知道不是的。第四章第2節約拿的那番話，明顯是由於他向耶和華發晦氣、用來嘲諷耶和華。那麼，約拿逃避耶和華的真正原因是甚麼？
大多數聖經學者分析，約拿逃去他施是因為他不覺得以色列以外的民族和群體配得拯救。從舊約的列王紀和先知書中，我們發現先知都是向以色列人——不論是北國還是南國的君王和人民宣講耶和華的信息的。尼尼微是哪一帝國的城市？是亞述帝國的首都。亞述正是消滅以色列北國的勢力。所以，你可以想像，約拿是非常憎惡亞述帝國的，這種憎惡遍及亞述的尼尼微城，以至於尼尼微城的平民百姓。約拿，大概是我們今日認為的熱情民族主義者。他認為配得被拯救的，是被亞述欺壓的以色列人，而不是亞述帝國裡面的人民。或者，約拿甚至覺得，尼尼微城的繁華和城內人民的幸福，根本是建築在以色列人民的痛苦之上！總之，約拿就是不想他憎惡的尼尼微城人民得到拯救。
但是，耶和華向約拿說甚麼？耶和華說：「這尼尼微大城，其中不能分辨左右手的就有十二萬多人，還有許多性畜，我豈能不愛惜呢？」（四11）原來，耶和華希望將憐愛和拯救施予所有生命，不分種族，甚至我們在這裡看到，不分人類和其他動物。我們相信的上主是一位怎樣的上主？祂是一位愛所有受造物的上主。上主這種愛的特性，跟我們人類不同。有時候，當我們討厭某一個國家的當權者，我們會容易把這討厭延伸至那一國的平民百姓，造成族群矛盾。第四章11節指出，尼尼微城裡有很多不能分辨左右手的人，而這些人都是上主非常愛惜的。「不能分辨左右手的」，其實就象徵學識不高、社會地位處於低層、被主流邊緣化的人。上主希望約拿看見的是這些人被拯救的需要，而不是他們屬於那一國家的身分。上主這種愛的特性，以及祂對約拿的提醒，在今日充滿著族群矛盾、不時強調排斥非我族類的社會環境中，對我們又有甚麼意義和提醒？
會被人改變卻也有原則的上主
我們今日讀的經文也反映第二個我們可能較少留意的上主的屬性，就是祂會被受造物改變心意。從約拿書三章10節我們可見，上主因為尼尼微城人的悔改行為，於是改變心意，不將原先所說的災難降與他們。我們讀三章第8和第9節發現，尼尼微城人「回轉」這個詞，跟上主心意「回轉」這個詞，在原文有同一字根。原來，我們的心思意念會影響上主的心思意念。很多人認為世間事情是「命中注定」、「一早整定」，但約拿的故事讓我們看見：沒錯，上主能吩咐一切，好像祂命令大魚把約拿吞掉，又叫蓖麻一夜生長、一夜枯死，但是祂不是不顧一切、決定一切的——特別當祂遇到某些涉及人類命運的事情時。尼尼微城人真心回轉，導致上主也回轉，不降禍與他們。人類，不是一個完全被動，被上主決定一切的生命；相反，人可以改變上主的心意，從而改變自己的命運。
然而，這樣說又非指我們相信的上主是一位善變、變幻莫測，以致使我們無所適從、無從理解祂心意的一位上主。祂無論怎樣變，都持有一些原則。從約拿書我們看見上主有甚麼不變的屬性或原則？首先，就是如我剛才說，祂愛一切受造物。其次，就是約拿書一開始就表明的，即祂厭惡惡道，並且要求我們好像祂要求尼尼微城人那樣「離開惡道」。今天，我們又有沒有按照上主的心意，在這個世代愛惜身邊的生命，特別是脆弱、「不能分辨左右手的」人？而我們自己又能否做到堅定不移，「離開惡道」呢？求上主憐憫、幫助我們。
諷刺的人生與上主的教導
我預備講道，再讀約拿書，發覺我愛上了這卷書。其中一個原因，是由於它充滿了諷刺而又意味深遠的文學技巧。就說我們讀到的第三和第四章吧。弟兄姊妹，你會否覺得尼尼微城裡悔改的情況有點誇張？第三章6至8節說，王和城內的生命竟然痛悔到一個程度，連牛、羊等牲畜也披上麻布和禁食。這樣誇張的描述，其實是要諷刺約拿的自以為是，因為約拿認為即使自己走遍全城，宣告四十天後尼尼微城必傾覆，城裡的人也不會悔改。但結果呢？結果是尼尼微城的人悔改得非常有決心、徹底得連牲畜也披麻蒙灰和禁食。第二個諷刺的地方，是來自第四章1至3節，這裡是約拿諷刺耶和華，嘲弄祂無論多忿怒，還不是屈服於祂慈愛的本性，最終也不會懲罰尼尼微城的人！第三處就到上主以蓖麻的「一夜生長、一夜枯死」來諷刺約拿，反問約拿：「這棵蓖麻你沒有為它操勞，也不是你使它長大的；它一夜生長，一夜枯死，你尚且愛惜；何況這尼尼微大城，其中不能分辨左右手的就有十二萬多人，還有許多牲畜，我豈能不愛惜呢？」（四10-11）
諷刺，有很多種類。其中一種是揭露我們的不是，使我們慚愧，從而令我們改變自己。約拿書的情節是虛構的，但這書用上的諷刺手法，卻真實地反映我們一些生活體驗。弟兄姊妹，你有沒有想過，上主會透過剛才說的諷刺手法來教導我們，使我們成長？我是有這種體會的。有時候，我做研究或寫文章，當發現了一些其他人沒提過的事或自覺寫了一篇不錯的文章時，我有時會自滿、會有些「飄飄然」。但之後我遇到一、兩個謙虛、沉實、不希望高調的學者；與他們交談，不知道為甚麼，會有一種諷刺的感覺湧上心頭。我馬上覺得，自己應該謙虛一點。弟兄姊妹，我們生命中會遇到很多諷刺我們的人和事。然而，這些諷刺可能是上主要我們學習成為一個更好、更成熟的人的機會。
約拿書的結束是很有趣的，是上主對約拿的一個反問；而約拿書沒有記載約拿對這反問有甚麼反應。這是一個開放的結尾、一個“open ending”。這樣的結束彷彿是書卷邀請讀者代入約拿的角色，邀請我們對上主的反問作出反應。沒錯，上主以蓖麻的「一夜生長、一夜枯死」來諷刺約拿，但上主這種諷刺是善意的、是為我們好的。祂希望諷刺能光照我們的黑暗、我們的幼嫰與不成熟。而我們要做的是甚麼呢？我們要做的，不是把自己陷入無盡的罪咎感裡，而是要去改變自己，令自己成長，走在合乎上主心意的路上。
輕生與活下去的力量
從諷刺的人生和世事中懂得反思，這是非常重要的。不然，我們可能受不住諷刺帶來的衝擊，以致選擇放棄自己，甚至是輕生。弟兄姊妹，你有沒有留意，在我們讀到的第四章中，有多少處提到約拿尋死？三處。你可能說，約拿說要死，只是「扭計」、「發細路仔脾氣」罷了？！但是你要知道，今天如果小朋友發脾氣，她／他可能真的選擇自殺的。況且，如果你讀約拿書第一章會發現，約拿這個人的確有自殺傾向。因為當眾人知道是由於約拿在船上他們才遭遇大風浪時，約拿竟然不是向耶和華求告使風浪平靜，而是向船員提議把自己拋到大海！這種輕易放棄自己生命的念頭，在第四章前早已存在於約拿心裡。
自殺，有很多原因，不少是出於情緒緣故；而情緒之所以被牽動至放棄生命，不少時候是因為自殺的人看不見希望、看不見改變的可能，又或者看不見自己在世界的位置、自己生命的價值和意義。這陣子，我們身邊好像多了不少自殺的新聞；早陣子，我亦有一位朋友走上了輕生這條路。我們聽到自殺的新聞，會感到悲痛、惋惜。信徒應該如何看待自殺呢？當然，自殺是不應該的。然而，我們不要輕易譴責選擇輕生的人。正如剛才說，他們當中不少是受情緒困擾、受著痛苦與絕望的折磨和煎熬。我們不應隨便污名化他們，也不要有甚麼「自殺一定落地獄不能往天堂」的想法。因為，最終知道得最清楚的是上主，最終審判的也只有上主。面對自殺的人，我們對他們應該有一份同情的理解。
我們不同意自殺，但正如心理學大師佛洛伊德說，每個人都有一種自殺的死亡本能和天生慾望，而且我們人生中總有失去希望的時候，所以，我們每人也有可能放棄生命。於是，我們要問的問題是：當自殺的念頭略過腦海時，有甚麼使得我們有活下去的力量？我們今日讀到的約拿書，其實給了我們很好的安慰和提醒。
首先，尼尼微城的人的轉變，使我們明白凡事都有改變的可能。連創造與主宰一切的上主也可以被改變、回轉心意，試問還有甚麼是沒有改變的可能呢？大家有沒有看過一齣台灣電影《返校》？電影講述一班台灣年輕人如何度過白色恐怖時期。電影中有一句不時出現的對白，就是「只要是我們還活著，就有很多事是可以去期待的」。從反面來說，這對白即是告訴我們，如果一個人選擇死去，就是選擇終止所有希望在自己生命中發生的可能；而自殺，卻是一個沒辦法回頭的決定。
另外，讓我們細讀約拿書最後一句，那裡說：「耶和華說：『這棵蓖麻你沒有為它操勞，也不是你使它長大的；它一夜生長，一夜枯死，你尚且愛惜；何況這尼尼微大城，其中不能分辨左右手的就有十二萬多人，還有許多牲畜，我豈能不愛惜呢？』」（四10-11）這既是一個開放式的結束，就使我思考耶和華如此說會否有言外之意？當中的言外之意可能就是要表達，耶和華既然愛惜尼尼微城的人，又豈會不愛惜祂揀選的先知約拿呢？上主大概在說：「約拿呀約拿，我派大魚保護你免被風浪奪命，我又豈會不愛惜你呢？」
很多時候，一個人看不見希望或感受不到自己的價值和地位，是因為她／他感受不到被愛。如果真有一刻我們感到絕望或覺得自己沒有價值，而自殺的念頭因而閃過我們的腦海，那就讓我們被提醒：上主無論如何——不論我們是甚麼身分地位、不論我們是怎樣的光境，祂都愛我們。即使，假如我們不被世上的人去愛和重視，也請我們仍然記得約拿書最後一句話：「我（上主）豈能不愛惜（你）呢？」是上主對我們的愛，使我們知道我們無論如何也是有價值的。當然，身為教會群體，我們有責任把上主的愛更具體地讓絕望的人體會到。正是在彼此相愛與互相重視中，我們才有活下去的力量。
今日講道的題目是「見上主，見眾生，見自己」。我是借用又稍為改動了王家衛的電影《一代宗師》裡的「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這習武之人要經歷三個階段的說法。透過約拿書，希望我們能看見上主的本性：祂是一位不分族群、愛一切受造物的上主；祂又是會被人改變心意，卻也是有原則的上主。另外，這位上主原來有時會用上一些諷刺的教導方法，透過眾生使我們成長，變得成熟。最後，願我們看見眾生的痛苦，對他們有一夥悲憫諒解之心；同時，讓我們看見眾生以至上主的改變，以致明白凡事總有改變的可能和希望。當我們看見上主如何愛惜我們，我們也能看見自己的價值。
願我們無論遇上甚麼境況，靠著上主，勇敢、精彩地活下去。阿們。
＊本文原為作者2024年1月21日，於屯門惠荃堂之崇拜講道講章，內容經編輯修訂。
何兆斌
神學人，深信信仰與神學不可分割——生活需要神學，神學即生活。著有《神漂——本地神學札記10堂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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