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紅


紅葡萄酒的爽甜滋味在寧靜的迦拿村潺潺盪響喜樂的溪流。宴席上歡聲笑語如潮澎湃，燃熱堅貞不渝的新婚之愛。

在廚房忙碌了一整天，菜餚也一道一道遞上宴桌；她如釋重負，放鬆精神挨靠廳堂一隅，一臉神往地凝望敬酒中的新人，彷彿枕回他的臂彎，一顆心怦然跳動，雙頰醉紅⋯⋯

「夫人，酒沒了。」女僕忽然向她稟報。 

「噢？」乍來一股掃興的風拂過她耳邊。眼前一片觥籌交錯，婚宴熱鬧正高潮，此際間怎能沒有酒？她不假思索，走到兒子身側，輕拍他肩膀竊竊低語：「他們沒有酒了。」

兒子轉頭，看她。「母親，為甚麼不讓我自己決定呢？我的時候還沒有到。」他莞爾一笑，嘴角微微上翹，眉宇間升起一縷堅定的神韻。婦人意會地含笑點頭，恰似重遇當年那道強光向她射來「妳是蒙上帝恩寵的女孩⋯⋯」隨即吩咐管酒的佣人：「耶穌告訴你們甚麼，你們就照做。」

步入廚房，她被一隻盛水的木桶吸引住，悠悠蹲低身伸手撫觸水桶，感受柔軟平滑的質感殘留著淡淡木材香，沉實、樸拙、穩重又堅韌，許是出自丈夫生前那雙粗糙長繭卻溫暖的大手。這觸感碰到心底最柔嫩的角落，她不期然將木桶摟進懷裡，桶裡漸漸湧起清澈的往事⋯⋯           

加利利的拿撒勒好久未見滿城風雨。人們交頭接耳議論紛紛，看見她就速速避開，還往地上吐口水；孩童正跟她搭訕，大人一手把小不點抱開。全城彷彿有無數雙鄙夷的眼睛向她拋擲石頭，知情的約瑟低著頭閃避窸窸窣窣的怪異眼光一路走回家，卸下肩背沉重的工具即躲進房間，癱倒在床上。

雅各和妻子想安慰他卻被拒門外：「讓我一個人靜靜。」只好用耳朵貼住房門，聽見兒子傷心地嗚嗚抽泣。

「怎麼會這樣？他們從小玩到大，感情那麼要好，她怎能犯這滔天大罪對不起約瑟？」

「婚宴不用籌備了，大衛家裡豈能容納一個淫婦！」

「她肚子裡的種到底是誰的？」

「可憐忠誠仁厚的約瑟，被自己最愛的人背叛了。」

⋯⋯

一屋子人談論著他倆。

夜幕重重地壓下來，冷冽的月光掛著葡萄的冰甜游入昏暗的房間，約瑟想起妹子要為他倆的婚宴親自釀製美酒。如今，婚宴沒了，愛情結束了，他的靈魂被挖了個大窟窿。

一陣風似泣非泣走過，他抱起床邊一對小木枕，蜷縮身體嚎啕痛哭，整夜無眠。

翌日，約瑟撐起疲憊的身心照樣做他的工匠活。他濃密微鬈的短髮一夕間成了亂蓬蓬一頭雜草，眼瞼下貼著兩片腐爛的暗黑花瓣，深棕眼珠木訥又呆滯，盯著一塊木頭，手執器具在上面狠狠鑽了四個洞，將兩條短胖的粗麻繩穿過洞口，然後用釘子將繩端釘死在木頭上，製成一個套住兩頭牛的軛。他傻呼呼將頭套進其中一個圈環裡，重甸甸間乍現妹子的一顰一笑，感覺肩膊有瀑秀美烏髮傾瀉而下，舞起均勻的呼吸律動，幸福感頃刻溢滿他全身，痴痴唸起了：「我的佳偶，你全然美麗！毫無瑕疵⋯⋯」

有個羅馬兵走過，一腳踢開停擺路邊的木材又推倒了老木匠，對他吐口水：「髒！」約瑟立刻上前扶起老人。旁人都對他傻眼，他始發現自己脖子掛住一個軛的憨相，馬上把頭從圈環縮出來。冬陽咧嘴笑開，約瑟繼續幹他的活。

幾位當了稅吏的兒時玩伴跟羅馬人有說有笑走過他身邊：「約瑟，上頭要處決大批叛亂的猶太人，急須訂造新的行刑木架，工錢雙倍⋯⋯」

「不！」他低緊頭，貫注全神打磨著一塊石頭。

「不識趣，窮得活該！」一尾餘音游入耳中，他抬起頭，怒目圓瞪這邦人遠去的身影。

乍起一陣喧囂，一個倩影掠過眼前，尾隨擲地有聲的小石子，幸好沒有打到她。約瑟欲衝上前保護她，卻被一道來自猶太律法的無形的牆攔截住。無數個「髒」字往妹子身後拋擲，刺痛了他。「她比我更不好受。」他一拳捶在石頭上，刮破了手指關節的皮肉，滲出鮮血。

「大衛的後裔，你為何不罵她、打她，甚至用石頭打死她？」腦際嗡嗡嗡嗡亂響，震得他裂肺撕心，只好掉下工作，逃到杳無人跡的荒野去。  

（章題圖片來源）

林紅
香港出生，在地球繞了大半圈，目前定居英國，養有三子女。早年於基督教報社任職資深記者及編輯，婚後全職持家，輟筆廿載，被聖靈喚回寫作的初心，成為自由作者。文章散見於香港、台灣及美國的華人基督教報章及雜誌，曾多次獲徵文賽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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