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陳錦輝

我們是否逐漸生活於「資訊即一切」的世界?由互聯網到生成人工智能,資訊技術彷彿令我們越發沉溺於無盡無形資訊的海洋,遠離有限有形物質的陸地。資訊和情報不再服務物質世界;物質倒過來成為資訊網絡的附庸。從某方面來說,人類好像從有形的物質時空解放了,獲得數位化的自由靈魂。這成為了二十一世紀版本的諾斯底主義靈性。
然而,我們理應知道,所有諾斯底的想像都是幻想。在真實世界中,所有資訊技術的社會操作都不會徒具數學形式和語法關係,我們所經驗的資訊通常總是關於某事物的情報。脫離「資訊—諾斯底主義」幻想的第一步,並不在於如何管理、運用和照料資訊及其軟硬件本身,而是回到「物」的問題。我們的確生活在一個情報資本主義世界,但正因如此,資訊亦沒有脫離其他物件在資本操作下所遭遇的命運:大部分資訊的生產、存取和流通,基本上都無法脫離商品化的過程。
馬克思(Karl Marx)討論「商品拜物教」(commodity fetishism)時,指出商品的流轉將人的勞動生活異化,我們消費的商品通常都將其物質生產條件(包括勞動剝削)隱藏;看似實在的商品,其實從一開始已經是抽象的——抽離於真實的社會經驗,我們的勞動和工作不再構成社群合作、分享和交流,不再產生具意義的社會關係。但另一方面,今日的商品世界亦遠比馬克思身處的時代複雜。試想各種奢侈消費,例如令人眩目的時尚品:當資本家販賣一個動輒幾萬美元的手袋時,不但不會隱藏背後的物質生產過程,還會向消費者展現當中牽涉到的細緻工藝、物料選擇和設計流程。類似的情況一樣可見於咖啡店或其他服務型商品的體驗消費操作,或地產發展商和觀光業的地方創生及營造項目。而Google和Meta等資訊引擎或社交平台,甚至將社會連結、分享和社交網絡變成用來謀利的內容和素材,大剌剌將所有用家的知識、情感、美感勞動直接外露於平台上人人可以看見的表面。
從資訊到物件,從物件到商品,我們看到的是似乎是環環相扣的的社會操控,甚至死結。其實不然。正正在資訊與物件之間,在一種商品和另一種商品之間——在這些「間隙」裡存在一種不容易分類的另類物件:當代藝術(contemporary art)。當代的藝術物既非單純的資訊、物件或商品,但同時又是全部的重疊;它們以一種熟悉又陌生的方式,怪異地橫亙於三者之間。或者,這就是當代藝術之於「當代」的意義所在。我們今日所急切需要的並不是藝術品味,不是打卡或「識唔識欣賞」,也不是康德(Immanuel Kant)所講的審美判斷力。當代藝術不再關注個人美感培育,或品味惡俗抑高雅的問題;它變成面對當下緊急情景——生命置身於無微不至的資訊及社會操控之下——而重新對「物」世界所作的思考、行動和參與。正如博物館或展覽中的藝術物需要策展人(curator)一樣,一種「當代」的藝術實踐同樣要求我們操心於物件的策想(curation)和照護(care),以至物件的破壞和治癒(cure)。
如是者,當代藝術為我們帶來一種不合時宜的時間感。當代藝術不只注目於最當下,不只是“the very here-and-now”。不是一種「當下至上」或「當下即是」的時間觀主宰了我們對藝術的理解,而是對「物」的悉心察看、照護和策動,反過來改變我們對時間的感覺,令萬物不純粹服從資本和商品的時間邏輯,且在物與物之間產生和編織出全新和異樣的社會關係。當代藝術是通往未知時間的窗口,有如沒有使用指南、終點不明的時光機⋯⋯
*原刊於《德慧讀行》#04(2023年7月20日)
(章題圖片來源)
陳錦輝
香港理工大學設計學院導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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