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紅
初嫁入夫家，親睹他們雜亂無章的爭吵；公公不想連累兒子的婚姻，對我表明：「這些事與妳無關，不要操心。」當下與他佈滿血絲的雙眼短暫相遇，那深邃的眼神藏著許多秘密，直想探入他最隱蔽的處所，將秘密一件一件挖出來。每次喊「爸」，我倆相視一笑，將隱密處所的門推開一隙縫，探頭往內，一片灰濛；我從門縫往內推，跟他閑聊，但沒幾句門就闔上，暗示我：「裡面沒有東西。」
隨著時間，婆婆跟先生劃清楚河漢界，祖先牌位由小姑承接，乍似挽回了親情。先生不放棄跟父母傳教，講述許多耶穌醫頑疾、保平安、賜福澤的故事；公公曾翻開聖經細讀深究，想過信耶穌，但妻子不許。涉足股票之後，他天天埋首電腦屏幕前；縱然走長線，心卻跟著當沖投資客殺進殺出，上了雲霄再垂直落下，只為傲笑股匯市場之無常更甚現實人生，體嚐死而復生的飛鷹本色。妻子終日翻箱倒櫃，搬出婆家的不是，他則在股市狂飆狂瀉間獨自翱翔。
車禍是怎樣發生的？出事之後，腦部重傷、臉頰刺穿、下巴斷裂、手臂動脈破裂、手腕粉碎骨折⋯⋯頭顱在手術台上開了又合、合了又開，全身縫縫補補，穿上一層補丁的皮。來到氣切抉擇時分，返鄉的先生跟姐妹們沸沸揚揚各咬己見：
「無論如何，一定要讓爸爸繼續活下去。」
「沒錯，要讓他活下去。」
「只要活下去，總會醒來。」
⋯⋯
公公又有何想法？當年父親勸止家人留院陪夜，豈不表明了他自己的想法？！
婆婆提光丈夫的股票戶口來支付醫藥費，又命令兒子賣掉老屋解決往後漫長的開銷；先生從命，但房子在父親名下，得聘律師按重重法律程序處理。幾個月來環繞金錢糾紛，掀起財產分配的激戰。我暗忖：儉樸的公公能留下多少給他們爭？耳邊響來：「這些事與妳無關，不要操心。」是公公，抑或婆家的誰提醒我？
幾年前，公公開始返老還童，對庶務日常如無知幼童，認知判斷淺薄而不可靠。除了吃飯時滋滋嘖嘖，幾無任何聲響。車禍前一年，幼童成了嬰兒，胡亂排泄，散發不體面的味道；老妻暴跳如雷，怒罵不休。
公公何以把殘餘的氣息孤注一擲，騎著機車駛往荒郊路徑撞上大貨車？莫非他要回去主題樂園？
夢中，我又來到遊樂園，拉著公公的大手，在「小小世界區」遊玩。我買了汽水和爆米花，陪他坐在露天劇院看馬戲團。他笑得多麼天真燦爛，眼神多麼純潔慈柔。為父的心，要留下最美麗的回憶。深願婆家眾人都能看見。
矇矓睡醒間，公公牽我到「驚險世界」，望向「笑傲飛鷹」伸長食指，對我淘氣地眨眨眼；我莞爾鬆開緊握著他的手，任他張大翅膀、獵獵高飛。騰雲懸垂的剎那，生命的創造者駕著彩霧，穩穩接住他，然後一同飛往高天之上的樂園去。那兒，是我跟他的會合點⋯⋯
惺忪睡眼乍開，瞥見窗外藍天飛過一片偌大的雲，狀如一隻展翅上騰的白鷹，一道燦亮的陽光射中鷹的心臟。
「爸爸又再發高燒送進急診室！」先生打開手機後驚呼⋯⋯
（全文完）
（章題圖片來源）
林紅
香港出生，在地球繞了大半圈，目前定居英國，養有三子女。早年於基督教報社任職資深記者及編輯，婚後全職持家，輟筆廿載，被聖靈喚回寫作的初心，成為自由作者。文章散見於香港、台灣及美國的華人基督教報章及雜誌，曾多次獲徵文賽佳作。
有人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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