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紅
「心理預備」是時間的自然產物。婆家未預備好，累了公公無止境踱步遊樂園，無止盡重複著千篇一律的無聊遊戲。期間，婆婆日以繼夜為他進行「擲筊」儀式，雙手合緊一對筊杯，向神明如實稟報丈夫的資料，彎腰參拜，手一鬆，筊杯落地，結果總徘徊在「去」與「留」之間，她的神明尚未拿定主意。先生則抓住聖經裡記載死人復活的證據，篤信耶穌可以使父親甦醒過來，甚至說話行走，向婆家見證他的神才是真的。
手足群組不時傳來公公的近照，他日漸瘦削的木瓜臉因專業保養而益顯光澤，雙腿幾已萎成枯木，剩下皮包骨，幾張露出私處的照片呈潰爛之跡，慘不忍睹，下背霉爛濃重的褥瘡爬滿臀部，一片瘡痍！小姑以此為證，投訴安養院未盡照顧之責；負責員工遂對公公的清洗、翻身殷勤翼翼，天天拍下他的私處和臀部日復日好轉的鐵證短片，傳給家屬和院方。婆家七嘴八舌地勘察這些好轉實況，我怎不毛悚？
意識禁錮在軀殼裡是怎麼樣的世界？不少臥床多年的植物人甦醒過來，述說知道身邊發生的一切，只是無能反應表達，孤單地渡過幽靈般黑暗又冗長的歲月。發現自己的私處公然被暴露，公公有何感想？禁鎖在幽暗裡的意識會否衝破鐵鏈爬起身表示抗議？
或許不是親父，我無法投入細察公公的私處和臀部，亦無能對先生懇求耶穌施行神蹟般激情地喊「阿們」。二十四年前，父親哮喘病發送院急救，泰然勸阻家人留院陪夜，笑言：「不會有事。」翌日凌晨，院方來電，他已撒手塵寰；一家子趕到醫院泣不成聲，母親邊哭邊罵：「夫妻一場，明明知道自己不行，還騙我！」當時，妹夫將他無名指上的婚戒輕輕取下，他微溫的手掌全然鬆開，像在叮嚀我們：「放手吧。」
在父親的追思會上，幾位老友在他的遺體前嚎啕大哭，我首次目睹男人為男人聲嘶力竭喊濕整張臉，塞住全場人的耳朵。躺平的父親穿上我於妹妹結婚前為他訂做的寶藍色西裝，他化妝過的寬臉雙眉凸顯濃烈，半開的嘴保持憨直率真的笑容。為父的心，要留下最美麗的回憶。
喊公公「爸爸」，令我感傷，湧出對親父未盡孝道的愧疚感。公公於我，印象最深是十七年前三代同堂暢玩英國主題遊樂園。當時孩子身高不逮，我和先生膽量小，婆婆更不用說，只有年近七旬的公公闖入「驚險世界」，坐上驚悚萬分的過山車。望見他沿車軌「嘠嘠嘠嘠」緩緩上坡，之後翻了個大跟斗，接又來個超巨型三百六十度翻轉。恐怖列車在錯綜複雜、旋渦似的軌道「轟隆轟隆」極速衝奔，尖叫聲響徹雲霄；全家抬頭，嚇到心跳亂蹦，暈頭脹腦。遊戲結束，年輕玩客驚魂未定，搖搖擺擺晃出來；公公卻威嚴淡定、滿臉神氣，是一隻活脫脫的笑傲飛鷹。先生提過，他曾是手腳俐落的造船廠廠長；此際的笑傲飛鷹正映照昔日的雄姿英發。
之後過了十年，我們來到台灣新竹六福村主題遊樂園。孩子身量已長，生出無敵膽量，一入園直闖U型滑軌懸吊式螺旋雲霄飛車，就是「笑傲飛鷹」，誓要嚇破膽玩個痛快。公婆、先生和我來到「親子同樂區」，邊坐蒸氣火車邊看可愛動物。笑得合不攏嘴的公公當時是特大號兒童，在「摩天蓬車」、「巨嘴鳥」、「大馬靴」、「醉酒桶」盡情玩樂，玩累就躲到陰涼的長櫈側躺而睡。
晃眼間，七年又過去了。笑傲飛鷹今已斷翼，羽毛禿光，剩下乾癟的皮。
認識先生之前，笑傲飛鷹傲氣已消。公公因工受傷，摔斷了腿，復健過後，一跛一跛的走姿綁住了自信和自尊，只好提前退休，在老屋旁的荒地自種瓜菜，靠著大半生辛勞而有的積蓄，跟妻子省吃儉用地過。
寡言的公公跟獨子的先生話不多，跟我更是客客氣氣，倒是與女兒女婿們有說有笑。信仰歧異害先生跟家人打了死結。婆婆憂恐死後無人膜拜無依無靠，屢次以死威脅他放棄耶穌歸心向佛；先生死也不從，惹怒一家人，掀起一波又一波信仰衝突風暴。
（章題圖片來源）
林紅
香港出生，在地球繞了大半圈，目前定居英國，養有三子女。早年於基督教報社任職資深記者及編輯，婚後全職持家，輟筆廿載，被聖靈喚回寫作的初心，成為自由作者。文章散見於香港、台灣及美國的華人基督教報章及雜誌，曾多次獲徵文賽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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