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紅
公公車禍昏迷，停擺安養院，眨眼一年多。我想像他是置身遊樂園，絕多時間都在觀看馬戲雜技表演，玩玩小幅度升降的「彈弓狗」、「小飛象」、「旋轉木馬」；玩膩就闖入「禁區」，跑進「極速過山車」的奪命位置，機動遊戲啟動鈕一按，旋即體溫竄升，居高不下；長照護理員馬上叫救護車載他到急診室。
醫生早已宣判公公是永久植物人，以他八十六歲高齡，推估還有三年氣息。箇中安養、醫藥、救護車等雜七雜八花費，數字龐大。婆家眾人看守遊樂園，跟著公公衝上「雲霄飛車」之後「自由落體」，嚇完一次又一次，迫於無奈簽下「不急救家屬同意書」，放手任他懸掛高空，等某位神明出手將他接走。公公卻又逐漸退了燒，乖乖回到「兒童區」，玩些身高八十一厘米以下的幼稚遊戲，逛逛「可愛動物區」餵餵小羊，舔舔草莓雪糕，重返安養院的床位繼續停擺不動。
頑童般的公公絕不安份於「兒童區」，冷不防又跑到「驚險禁區」，專挑禁止孕婦、高血壓、心臟病、脊椎受傷、身高一百二十厘米以下和七十歲以上的剌激項目。早前他登上瞬間最高時速一百二十二公里的「笑傲飛鷹」，染上新冠病毒，擱置急診室分配不到專責病床。婆家隔著玻璃門面對罩住呼吸器的公公又再懸吊半空，紛紛舉手機預拍遺照，彼此提醒：「可能過三天就走了，要做好心理預備。」
情急之下，先生越洋致電醫院院牧部求助，幸遇好心的女傳道穿針引線，替公公求得一席專責病床；醫護為他注射新冠療藥，逐漸退了燒。三周後送返安養院時，他瞪大眼看著側旁的妻子，家人又舉起手機將神蹟奇景連環拍傳到群組，咬一咬不真實的希望。
遠居英國，夫妻倆已成驚弓之早鳥，每晨打開手機視察遊樂園最新動態。手足群組嘰嘰喳喳長串訊息，傾瀉看守園區的苦水。公公退燒之後，群組會四下無聲，喘息一陣子。宛若邱吉爾的二戰名言：「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但「好消息」能持續多久？公公坐上慢速「旋轉木馬」可能頭昏腦脹沉沉睡去，又或死神忽從馬克斯．蘇薩克（Markus Zusak）的《偷書賊》（The Book Thief）跑出來，用一支鮮艷棒棒糖誘拐他走出園區，然後未經家人同意就於遊樂園大門貼上「永久閉館」告示。
遊樂園不會永遠「沒有消息」。家人無「做好心理預備」，園區遲遲關閉不下。公公此刻遊園玩耍得很辛苦！每次翻身觸怒破損的褥瘡，手腳抽搐抖顫，半閉的眼迫出兩行淚，嘴角微微蠢動，吐不出呻吟的痛！對神存疑的大姑好想有位神把父親帶走，信佛的婆婆和小姑日夜誦經，求佛祖接他到「西方極樂世界」；先生和我是基督徒，懇求耶穌拯救他的靈魂上天堂。公公本人甚麼都不信，身為一家之主由家人擺佈往生之路，肯定不悅。
從佛教的極樂世界到基督教的天堂，遊樂園出現兩股對峙的勢力。每遇公公高燒突發，救護車從安養院一路「唉喲唉喲」到達急診室，兩股勢力各據一方，向各自信奉的神祈求保佑他。我們夫妻倆殷切禱告，婆婆偕小姑滔滔唸佛。到他退燒，渡過危險，先生在群組傳過：「感謝耶穌！」她們回傳：「謝謝觀世音！」先生喊「阿們」，她們接「阿彌陀佛」。兩股宗教勢力對唱山歌，一來一回，牛頭不搭馬嘴，僵持不下，公公的靈魂快撕成兩半。
遊樂園並不好玩。有位男孩一次意外入了園區，流連忘返十幾年，雙親家財耗盡，神靈拜透，善事做足；兒子卻從少年到成年，一直臥床不醒。直到父親夢見天堂樂園，放心請教會牧師為他施洗。「你願意接受耶穌做生命的主嗎？」「願意。」（父親代兒子回答）「某某某（兒子全名），我奉父、子、聖靈的名給你施洗。」幾滴水爬過他額頭，親屬齊唱：「前我失喪，今被尋回，瞎眼今得看見。」幾天後，他斷了氣，結束十八年遊園苦旅。
（章題圖片來源）
林紅
香港出生，在地球繞了大半圈，目前定居英國，養有三子女。早年於基督教報社任職資深記者及編輯，婚後全職持家，輟筆廿載，被聖靈喚回寫作的初心，成為自由作者。文章散見於香港、台灣及美國的華人基督教報章及雜誌，曾多次獲徵文賽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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