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紅
你獨自啟程，用粗麻布包裹幾個大麥餅，北上加利利。
這灰暗的粗布是母親用黑山羊毛編織，是她發明用來篩出飽滿的大麥穀粒。過去，你和母親抓住布角起起落落地揚啊揚，糠秕自會通過織布孔往下滑，剩下濾不走的穀粒停駐布中。你嗅聞甘潤的麥香，母子合力將重重的一袋穀粒運到磨坊。麥粒尚磨成粉，你彷彿已吃過餅，滿口碎屑般舔嘴咂舌，香脆正濃。
天氣酷熱得苦悶。過了耶路撒冷，群眾沸沸揚揚談論著同一個人，而你正為此北上。夜了，你跟眾人一起露宿荒原。鼾聲呼嚕呼嚕此起彼落，你躺臥，仰觀星河轉動出⋯⋯
塞琉古帝國安提阿古四世勒令以色列放棄猶太習俗、焚燬律法書、廢除聖所對耶和華的祭祀，又強迫百姓褻瀆安息日和節期、用豬和不潔的祭牲在寺廟裡獻祭，違者一律處死。當時，遍地染滿抗命者的鮮血。猶大．馬加比承父命領軍起義，最後奪回耶路撒冷，重建了聖殿⋯⋯
這段歷史你倒背如流，加略村人傳頌千萬遍。父親給你取名猶大，母親憂傷的眼眸閃爍光彩地道出：「上帝應許的彌賽亞將要來完成猶大．馬加比未完的任務，以色列終必獨立，不再被外邦欺凌。」自來，復國的烈焰時刻在你心頭熊熊燃燒。
寒意濃重，你將麻布裡剩下的餅放進內衣的暗袋，將布鋪開蓋在身上，讓它將夢濾走，一任冷冽中的葡萄和無花果香甜甜滑入睡眠裡。
翌日向午，靠近加利利，海鳥在湛藍的晴空嘠嘠叫，習習涼風拂來陣陣牛糞味，你吸吸鼻，心曠神恬，甚喜悅這自然質樸的醇芬。群潮洶湧處，放眼盡是衣衫襤褸、風塵僕僕。推推擠擠間，高瘦剛健的你來到迦百農，頭一次遇見他，跟你一樣肩披麻衣、鬍鬚濃密的青年。你尾隨著他揚過塵土的路徑，弄得灰頭土臉。你親睹他按手治病，瞎子開眼看見了，瘸腿的蹦蹦跳跳、快步走起來；那渾身抖動、口吐白沫的，分不清是癲癎抑或鬼附，經他開口說話伸手一扶，馬上恢復正常。他甚至敢摸痲瘋病，患者的皮膚馬上完好滑嫩。許許多多神蹟，先前你風聞，現在是發生在眼前。
你走過市集，跟攤販談起生意買賣，大夥圍著你聽得出神。他們知你來自南方，跟你談論南北農產與風俗的不同，你有條不紊地娓娓道來，言語清晰動聽。
「餅送你吃。」矮胖的老闆娘敬慕地遞給你大麥餅。「你那麼聰明，還來這裡聽耶穌講道麼？」你軒昂自得，兩道濃黑的眉騰空飛揚。
「天國近了，你們應當悔改。」不似玄奧艱澀、愈聽愈迷糊的希臘言論，耶穌每句話都驚雷擊心，滿有權能。群眾總是排山倒海向他湧來，聲勢之大令你篤信：「他是與我同謀的民族救星。」你好想更靠近他。
那個天濛濛亮的清晨，你跟人群上了山。耶穌點名：彼得、安得烈、雅各、約翰、腓力⋯⋯十一個加利利漢子站到他身旁後，又喊：「猶大，你在哪裡？」旋即對你拋來錢囊，你錯愕地接住，他親切地對你微笑，感動太陽放射熱情；你暖意盎然，身心舒爽，掃淨沉積靈魂的陰霾。
今後，你和十一個加利利人成了一個「團」──拉比耶穌團。
「貧窮人有福了，上帝的國是你們的。」他的話扎入肺腑，你晝夜咀嚼，品嚐箇中滋味。有好些教導高深難明，拉比真是深謀遠慮，計劃精密。你這樣認為。母親提過：「猶大．馬加比是用計謀戰勝敵人。」而耶穌深入貧窮，跟積壓底層的普羅大眾在一起，顛覆了社會的不公義，藉此號召聚攏大批跟隨者，另宗「馬加比起義」正蓄勢待發，復國的勝利遙遙在望。你愈想愈激動。
跟一堆加利利「鄉下佬」在一塊，弄得你滿身腥臭。他們話語粗獷，偶一不合就互揮拳頭。你最受不了膚淺魯莽的彼得，幾次出言得罪你，還跑去問拉比：
「弟兄得罪我，要原諒他多少次？七次夠嗎？」
你火冒三丈，想：「好，我饒你七次，第八次你等著瞧。」
「是七十個七次。」拉比回道。各人聽畢，呆呆地猛抓頭皮，你已算出是「四百九十」。好，就四百九十次。你牢牢謹記住。
拉比又講故事了：有個主人把僕人的巨債一筆勾銷了，這傢伙卻緊揪著欠他些許銀両的人不放，主人勃然大怒，處罰了他。說完，他朗聲宣告：
「你們饒恕人，天父就饒恕你們；你們不饒恕人，天父也不饒恕你們。」
這回，輪到你抓頭皮。怎能饒恕殘殺同胞的外族？耳邊忽地傳出慘叫，羅馬大希律屠殺伯利恆兩歲以下的猶太男嬰，害你失去哥哥。你在母親陷溺悲慟中，度過淒苦抑鬱的童年。饒恕？你咬牙切齒。
「猶大，怎樣了？」拉比伸手攬過你右肩，溫藹地問。你咧嘴回笑，感覺他對自己有種奇特的關愛。你十分尊敬、信任他；他也信任你，把錢交給你保管。與他四目相對，你察覺他多麼了解你，深信他正醞釀群情成就你的心願。你倆需要的是──時間，時間會濾去一切假象，顯明真實。你終日自言自語。
直到施洗約翰被希律安提帕斬頭，人心惶惶間，拉比領你們往伯賽大避避風頭。只是，他的行蹤極難躲藏，成千累萬的群眾螞蟻般緊跟過來，爆滿荒郊野外。拉比邊講道，邊伸手醫病，累透了；你凝望他的倦容，心很不忍。萬里無雲蔚藍的晴空下，黑壓壓的一片山頭，煦煦和風自提比哩亞海吹來淡淡鹹味；深深吸幾下，幾陣飢腸轆轆自腹中奏起，你餓了。
「腓力，哪裡可以買餅給他們吃？」拉比問。為何不問我？錢在我身上。你暗自納悶。
「就算買廿両銀子的餅，也不夠大家吃？」腓力回道。你趕忙摸摸暗袋，這是將錢歸還的機會。你正要動身下山買餅，一個男孩先你一步提著食物籃上前來。安得烈接過籃子，「才兩條魚和五個大麥餅。」臉沉沉地正在發愁。拉比彎下身，摸摸孩童黝黑的臉，跟他交換了天真純誠的笑容。
「你們安排大家坐好。」耶穌吩咐。你暫緩將錢歸還的舉動，跟門徒一起安置眾人一排一排地坐滿枯草茫茫的荒野。拉比慣常地舉起餅向天感謝後，將餅和魚擘開，分給坐著的人。烤魚的焦脆混雜大麥餅的濃香溢滿山坡，你眼花繚亂間，魚和餅已逐排逐排地傳達到各人手中，大夥吃得津津有味，你也吃了。
門徒拾撿食物的零碎時，飽腹的群眾突然高聲疾呼：
「你現在做我們的王，拯救以色列吧！」壓榨過久的激憤響徹山崗，你滿臉漲紅，熱淚盈眶。
拉比馬上趕你們上船往迦百農去，他卻躲起來。
翌日，群眾魚貫航入迦百農，找著你們。「時候到了，現在就是。」你心頭怦怦亂跳，迫出汗來。「今日，我猶大要跟耶穌完成馬加比未完成的任務。」
拉比開始踱步穿梭人群中，邊走邊講：
「⋯⋯要為永生的食物勞力⋯⋯」
「我是生命的糧⋯⋯」
「⋯⋯我從天上降下來⋯⋯」
「⋯⋯吃我肉喝我血的人就有永生，在末日我要叫他復活⋯⋯」
⋯⋯
「他說甚麼？聽不懂。」門徒個個抓破頭皮。
你也一頭霧水。大家要溫飽，要活得有尊嚴，先復國才有復活呀？你血脈沸騰，幾乎吶喊，雙手攥成青筋暴突的兩個硬拳。
漸漸，群潮退了⋯⋯
太陽平西，漫天燒起滾燙的紅霞，重重灼傷你⋯⋯你變成一個大麥餅滾落山下，碎開了，失望至極。
耶穌轉身，問：「你們也要走嗎？」晚風拂來片刻的死寂。
「主，你是真理，是獨一真神，我們要走去哪兒？」彼得打破了沉默。一排呆頭呆腦的加利利漢動動脖子，附和了。惟有你──鐵住一把臉緊抿著嘴、怒眼瞪著拉比。下意識地，你拉高肩披的粗麻布掩住雙耳，用布濾走難聽的言詞，只容讓順心的話通過布孔，滑入你耳中。
「我揀選你們十二人做門徒，」拉比看著你們，憂悒地說：「可惜其中有一位是魔鬼！」加利利漢驚愕地相互看來看去，你何竟紋風不動？
晚空慢慢垂下簾幕，陰沉沉地壓在你身上，啟動了無邊的黑暗⋯⋯
一切都變了。
（待續）
（章題圖片來源）
林紅
香港出生，在地球繞了大半圈，目前定居英國，養有三子女。早年於基督教報社任職資深記者及編輯，婚後全職持家，輟筆廿載，被聖靈喚回寫作的初心，成為自由作者。文章散見於香港、台灣及美國的華人基督教報章及雜誌，曾多次獲徵文賽佳作。
有人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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