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微風

身體,我們每人也有一個,不多,不少。但我們對自己身體的理解卻少之又少,甚至可能對這個陪伴一世的身軀之好奇心也欠奉。我們可能不知道自己左手的手指上,有多少指頭上有半月,或者右手上是食指還是無名指較長。我記得當我讀神學時,有一牧養科目名為 “Sex Therapy in Church Setting”,課堂上年紀也不太輕的準牧者,竟有不少人從未見過自己的私密處。導師對此不以為奇,卻感歎我們對自己身體好像欠缺了一份好奇,也因為這樣,對其理解也難免一知半解。而當牧者要牧養信徒時,這個欠缺便難免導致一些片面的教導。這篇文章記錄了我與身體的一個旅程,希望可拋磚引玉,引發一些思想或討論。

我對身體的第一個覺悟是在七歲那年。有一天,媽媽跟我說,「點解你唔係仔?」(為甚麼你不是男生?)她續道,其實她不是想生我的,而是想生「仔」(男孩子)。那一刻我意識到,男孩和女孩是有分別的,而這個分別並非上洗手間時要分開男、女廁這麼簡單,這個分別,直接涉及一個生命是否值得被生下來的問題。年紀小小的我知道,我的女兒身是不被歡迎的,是較沒有價值的。後來,我在家中學到了不少有關這個女兒之身所連帶的要求:第一,女孩子要學煮飯、做家務,增加自己的賣點,讓未來丈夫想回家吃飯;第二,女孩子要有知識,但不能太聰明,學歷也不可以太高,不然未來丈夫會自卑,或他根本不會選擇;第三,女孩子要有悅目討好的儀容,讓男生傾慕,也讓未來丈夫可以在朋友圈中炫耀一番。原來這個身體等同一連串的性別角色(gender roles),是一重又一重的框框,感覺上是要為未來丈夫來準備的。接觸到基督教後,我發現其教導竟與我家的傳統調子不謀而合:女孩子要穿過膝長裙、說話及儀態要溫柔斯文、不能太熱情、可以事奉但只限於協助角色(如領詩、司琴等),更甚的是女孩子的頭並不在她身上,而是在其丈夫身上(參林前十一3;弗五23)⋯⋯我真的聽到傻眼了。後來,從這個信仰中,我又學到另一個有關身體的重要主調:身體是骯髒的,是會帶來罪惡的,所以要竭力抵抗(參羅七~八)。

在這兩個主調的影響下,我盡力否定身體的重要性。我從小就刻意不注意外表,對廚房的事情毫無興趣,並且很勤力讀書。我深信我的存在價值,遠超我身體所帶來的限制,而我並不只是一個身體(I am so much more than just a body.):我還有思想、理想、價值觀、原則、熱情、靈性等很多很多東西。我很害怕其他人與我交往,朋友也好,男友也好,是因為我的外表。到了談戀愛時候,我會刻意淘汰因外表而與我一起的男生,考驗的方法就是把比我美千萬倍的姐姐,介紹給對我有傾慕之意,或我暗中傾慕的男生。因為我想,如果他只是喜歡我的外表,必然會另作他選。現在想起來,這個舉動也真奇特。而我在找對象的時候,也會刻意無視對方的外表,反而要符合某些價值觀,如孝順(但找到的是媽寶)、熱愛大自然(但找到的是工作狂)、有上進心(但在朋友圈、生活喜好和方式上,實在存在太大分歧)⋯⋯後來終於找到很合拍的人選時,我才發現,原來身體吸引也是重要的。他喜歡我,也符合所有意識形態上的要求,但我對其身體外觀(他較矮小)真的不感興趣。我甚至要問自己,我想擁抱他嗎?想親吻他嗎?想在街上牽手嗎?想跟他有更親密的身體接觸嗎?原來,身體在愛情中也有一個重要角色。在這個覺悟後,我的擇偶條件只剩下兩個:年紀要比我大(年紀大的往往因經驗較多而思想較成熟)和身體要比我高。

誰不知,有一天我心動了。有一位我從沒有考慮過、很合拍、很要好的密友送來一吻,我嚇到一口氣從香港大學徒步來回銅鑼灣,回到宿舍後,更在天台上走了不知道多少個圈。我用了很大的力氣去平復心情,考究我為甚麼會這麼大反應:若我不喜歡這位密友,對於這突襲的吻,直接回送一掌便是了。顯然我心亂如麻,是因為這感覺是雙向的,而這位使我心動的,竟然是年紀較我小、較我矮,還要是女兒身的。那一刻,我才驚覺原來我還有一個潛要求——男性。我曾這樣弔詭地跟這位女生說:「因為你是女人,我不可以愛你;但若你不是女人,我可能不愛你。」(Because you are a woman, I cannot love you; but if you were not a woman, I would not have loved you.)這句的前半部指出了因著社會風氣的限制,我的回應有所保留;後半句指出我們一個人的氣質、思想和價值觀等,其實與我們的身體和透過這個身體所經歷的,是環環相扣的。沒有了這個身體,就沒有了這個人。我愛的就是她了。原來愛就是單純的愛,超越理性的框架,超越身體的界限;愛就是愛全部,是身體,同時是非身體的。因為這位女生出現,她把我所有對伴侶的框架和要求徹底地打破了。當我以為自己對愛情掌握得很好,可以清晰地列成清單時,這卻正正突顯了我對愛情理解的謬誤,可說是連標靶也碰不到,更別論命中紅心了。

就這樣,我開展了一個重新認識身體的旅程。在這個旅程中,我有第二個有關身體的覺悟:原來我在抗拒「身體等同性別角色框框」時,同時把身體一併拒於門外,情況好比英文諺語“(Don’t)throw the baby out with the bathwater”(不要把嬰兒連同洗澡水一併倒掉了)。身體給予我的信息是純粹的,問題是我用甚麼方式去解讀這些信息,以及之後如何回應此信息。當我只用「框框」、「限制」去解讀時,反應便是「挑戰」、「衝破」;當我只用「骯髒」、「有罪」解讀時,反應便是「避開」、「抵擋」。其實還有很多其他角度可閱讀身體的信息,我發現我需要與身體重新建立溝通和關係,並要重新學習閱讀身體,尋找新的角度。這個過程是十分不安的,因為每個新發現總是衝擊著不少固有的自我價值批判。若然沒有人無條件、無批判的陪伴和鼓勵,這個過程是十分艱難的。

我發現,原來我是喜歡穿裙子的。我也發現,原來我不用刻意醜陋化自己的(笑,就是《愛麗絲夢遊仙境》中的“uglify”)。我可以很女性化,很美,也不用擔心自己是為了迎合某個性別角色而做的。我更發現,原來我很貪吃,但真的沒有下廚天分(笑)。我有外觀以外可吸引人的地方;我的身體也有吸引人之處。我透過這個身體經歷了不少東西,直接和間接地影響到我的思維。我被這軀殼限制,但同時我不用被身體定義,也不用把身體污名化,以致抵制身體及她發出的信息,與之對抗。

身體就是「當下」。若我們對身體沒有好奇心,視之作敵人,或用故往方式「一本通書睇到老」時,我們回應身體所發出的信息便難免有誤差了,並且錯過了很多認識身體和自己的寶貴機會。我們每人也有一個身體,並與我們一起成長。身體並沒有潛議題,只有單純的信息。每個人的身體也有著本身的獨特和怪巧之處,每一個也是不完美中的完美,各有各精彩。學習與這個不完美的完美身軀相處,神師辛淑雯有這樣的見解,很值得參考:「我不是聖者,擁有這個臭皮囊的當兒,我仍是要謙卑,去接納她的限制,好好地修護她。因此,她每日都教我去聆聽她,按她的需要而作出平衡的調適。」(註1)這個「臭皮囊」其實是我們的老師。

每年的二、三月分也充滿著浪漫的氣氛。在愛和性之間,身體是不可或缺的,而當三者互動時,又存在一定的超越性,互相補足同時也可互不抵觸。或許,我們真的如英文聖詩“There’s a Wideness in God’s Mercy”(中譯版:《真神慈悲寬如海洋》)中所說:「我們用自己的限制,錯誤地狹窄了上主的愛,並用上主不要的熱忱,放大了上主的嚴苛。」(註2)上主很公平的,日頭照在好人身上,也照在惡人身上,而我們每位也有一個身體。深信這份上主賜予的禮物,這個最貼身的老師,會繼續教導我們更深的認識自己,更深地愛。

註 1:辛淑雯:《紫色.森林.隱修士》(香港:德慧文化,2021),頁22。

註2:筆者自譯。原文來至 “There’s a Wideness in God’s Mercy”一曲,第四節。歌詞原文為 “But we make His love too narrow, by false limits of our own. And we magnify His strictness, with a zeal He will not own.” 順帶一提,在不少中文翻譯版中,並沒有翻譯這一節歌詞,讓本身有七節的聖詩,變成只有四節或六節的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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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風
在窒悶之處喜見風,在繁喧之處豈覺風。
神學生態人。與無聲微聲者為伍,以微小的聲音為動物、女性、性小眾與邊緣人吹起涼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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