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紅

「這裡沒有牧師,你打錯電話了。」
「跟你說過打錯電話,你再打來我就報警!」
「牧師早就睡了,他明天搬家,不住這裡,不要再打來。」
⋯⋯
小時候,父親是二房東,將租下來的普通住宅單位分間成幾個獨立房再租出去,我們一家五口住在最透風的一間。有段日子,晚上十時許電話鈴聲便響起,都是有人要找牧師,惹怒了連連接電話的住客阿叔,於是找盡辦法,要制止對方再打過來。
香港的童年,「打工仔」的子女,雙親終日辛勞苦幹,無暇關顧我們三姐弟。每逢暑假,住屋狹迫,燠熱難受,我們與鄰家孩子就「野」成一夥,到處找樂子。猶記得附近有間偌大寬敞的郵局,冷氣開得很猛,非常涼快,裡面間隔著幾個可以躲起來玩「捉迷藏」的小空間,我們就「野」到郵局裡嬉戲玩耍,結果被郵局的中年大叔高聲喝罵,將我們趕走。
可是,「野孩子」的臉皮特別厚,隔天我們又躡手躡腳地「野」回來,躲在郵局的小空間裡,只為涼涼冷氣,晾乾滿身濕熱的汗水;大叔見我們沒有到處亂跑,就懶得罵人。畢竟,郵局沒幾個顧客,多了我們反而有點人氣。當時我很好奇:買張小小的郵票寄信,哪需要那麼大的空間?我們家五口人卻跟十位不相關的住客擠壓在同一個單位裡,吵吵鬧鬧地過日子。難道,人連郵票都不如嗎?
小六的聖誕假,我收到一張小傳單,邀請小朋友到教會參加聖誕歡樂會。說實話,我對「聽耶穌」有點反感。在基督教小學的早會背了六年「主禱文」,天天唱著「這是天父世界」、「虔誠奉獻我全生」⋯⋯又嘗試禱告耶穌,求祂給我可愛的鉛筆盒和顏色筆,等了很久,甚麼都沒有,倒是媽媽經常說黃大仙「好靈」,總是「有求必應」。我就認為:耶穌是「鬼佬」(指外國人)的神,絕不理會我這個來自香港貧民區的孩子。然而,傳單提到的糖果、點心和聖誕禮物令我十分心動。當時家境窮困,很難得吃到糖果,都是媽媽帶我們去變賣撿回來的紙箱,將換來的錢買糖果和零食。想到弟妹有糖吃,我就帶著他倆「野」到教堂去。
當時我住在長沙灣昌華街,我們去的教會恰巧名叫「昌華堂」。當天來了不少孩子,大多都沒有規矩,嚷著要聖誕老人派禮物,弄得負責的大姐姐忍無可忍,大吼一聲。後來大家安靜下來,大姐姐教我們唱幾首聖誕歌,大夥唱不好,她又生氣地罵起人來。漸漸地,小朋友學乖了,都順著她的指令,好好地把歌唱完。接下來是話劇時間,上演耶穌誕生馬槽的故事。我感到很無聊,小學每年的聖誕聯歡會都上演同一戲碼,而我從未被選中飾演馬利亞、天使、東方博士或充當背景的羊和馬,永遠只有當觀眾的分!如果不是為了糖果和禮物,我真想馬上帶弟妹走人。
終於,聖誕老人派禮物的時間到了,我和弟妹拿到鉛筆盒和顏色筆。現場的長桌子擺滿糖果、餅乾、小蛋糕、果汁,大夥吃得不亦樂乎,我抓了幾把糖果放在褲袋裡,內心很滿足。正要帶著弟妹離開之際,一位大哥哥走過來問我們:
「今天開心嗎?」
我們連忙點頭,說:「開心。」
「以後還想到教會來嗎?我們每星期日早上都有兒童主日學,由大姐姐講故事、帶小朋友一起玩遊戲,要不要來?」不知怎地,我們三個小頭不約而同地點啊點,應該是不好意思拒絕吧。
大哥哥就拿起紙和筆,請我們留下電話。我就告訴他家裡的電話號碼,他不能置信、一臉驚愕地說:「教會的電話號碼和你們家的只差一個數字呢!」
我恍然大悟,告訴他:「難怪晚上經常有人打來要找牧師。」
「我就是牧師,真對不起,我今晚逐一通知會友,提醒他們不要再打錯電話。」
之後,家裡再沒有找牧師的來電了。住客阿叔顯得很得意,以為是他擺平了這些「搭錯線」(指打錯電話)。
我卻惦念著這位牧師哥哥,甚至期待「要找牧師」的來電,猜想這些人在晚間不看《歡樂今宵》(無綫電視廣受歡迎的綜藝節目)而要找牧師,一定有急事;當牧師也真辛苦,需要隨時待命照顧會友的需要。其實,我曾想過晚間打電話給牧師,和他談談心事,但因教會的大姐姐好幾次來電邀請我上主日學,我都沒去,感到對不起牧師,不敢打電話給他。說不出原因,我壓根兒期盼打電話邀我去教會的人是牧師;若是他打來,那個星期我就會帶著弟妹參加主日學去。
後來我升上一所天主教女子中學,早會背的是「萬福瑪利亞,滿被聖寵者⋯⋯」,以及由一次《天主經》和十次《聖母經》湊成的《玫瑰經》;我唸唸有詞,卻不明所以。中學課業繁重,為趕上各科進度,我發奮用功,不敢往外「野」,與弟妹也拉開距離,無法經常跟他們玩在一起。漸漸地,童年離我愈來愈遠,記憶裡的牧師哥哥也愈益模糊,倒是馬槽裡出生的耶穌在腦海裡愈顯鮮活,每次被同學們欺凌,內心難過得無處哭訴,馬槽的小嬰孩就不期然地浮現眼前,彷彿靜候我這被人瞧不起的野孩子跟祂傾吐心聲,我就對著空氣自言自語,想像小耶穌正在聆聽。
成長的歲月,始終未離開過昌華街那幢「危危扶」的舊唐樓,住客間關係日益惡劣,有時要警察上門調停糾紛。另外,孩子漸長,一個獨立房已塞不下五口人,爸爸另外間了一個狹長的小房給我和妹妹,但住客的吵嚷毒罵使姐妹倆無法靜心讀書,我們得在公共圖書館附設的學生自修室溫習,到打烊才餓著肚子回家。媽媽不悅我倆晚晚夜歸,痛罵道:「『野』到哪裡去了?」其實,我們不想在外頭「野」,只是「有家歸不得」!
中三結束後,我轉到妹妹的中學升讀中四。這是一所位於香港半山區的名女校,校服是藍布旗袍,古樸而蘊含閨秀的貴氣,穿之令我精神奕奕,暫且掩飾心底那份揮不去的自卑。校內有我心儀的舞蹈社,我加入中國與現代舞組,天天苦練柔軟度與平衡感,早早返校在木板地的舞室左轉右轉,藉由肢體的自由律動,釋放出壓抑心靈的窒悶與憤懣,恰若一匹出閘的野馬,恣意飛奔到天涯海角般,要擺脫貧窮的恥辱。
殊料,這匹野馬被一股神奇的力量牽回馬槽裡,與生於馬槽的嬰孩相遇。當時,中國舞組有位同學與我相得甚歡,邀我到教會去,這是我繼「昌華堂」之後,再次踏入基督教會。
這所位於九龍鬧區的教會沒有牧師哥哥,卻有一大群與我年齡相仿的少年人,有親切幽默的學生輔導員,還有廣東話流利得令人嘆為觀止的美國牧師與師母。我是被團團的熱誠所包圍,不得不在臺上講員呼召決志接受耶穌為生命救主的剎那高舉右手,縱然自己還不清楚做基督徒的代價是甚麼。接下來的復活節主日,我正式受洗歸主。往後,我斷斷續續到教會參加聚會,心依然「野」無定向,覺得信耶穌不錯,卻又想在世界多玩玩,不想被聚會綁住。
是何時,我被耶穌全然得著,心不再「野」,決定跟隨祂,做個「真基督徒」,不再停止聚會,天天殷勤禱告讀經,而且立志奉獻一生事奉上帝?這是信主兩年間逐漸發生的事。
這所活潑熱情的教會有基督徒真實的愛,總有人鍥而不捨地關心我,鼓勵我參加青少年團契與主日崇拜。每次到教會參加聚會都有禱告時間,我一閉上眼,很快就有好幾隻手按在我肩膀為我禱告;他們的禱詞明快流暢,有人甚至激動落淚,令我很不自在。漸漸地,我適應了這些「按手禱告」的舉動,而且有股暖流帶著安慰的力量,自不同弟兄姐妹的掌心緩緩流入我心坎,碰觸到我最幽暗封閉的區塊,使我莫名地流出感動的眼淚。久而久之,我習慣被這股神奇的力量觸摸,直到與馬槽的救主相遇,祂佔據我整顆心,使我不得不將自己交給祂,讓祂掌管。從此,丫頭找到生命的歸屬,踏踏實實地跟隨耶穌的腳蹤,不再「野」了!
闊別香江多年,昌華街早已換了一幅風景,昌華堂和鬧區的教會也遷址了。經過風雨交加的2019年,香港更顯蒼老,亞洲金融中心的地位亦搖搖欲墜;但這黯然失色的東方明珠閃亮我封塵的記憶,一條悠長的軌跡自生命深處呼之欲出,從「打錯電話」、小學早會上唱聖詩和背主禱文、每年聖誕聯歡的馬槽劇、昌華堂的小傳單、跟牧師哥哥認識、為擺脫校園霸凌而轉校、走進中國舞世界、與基督徒舞員相視而笑並被邀進教會、還有一隻隻曾按過我肩膀禱告的手⋯⋯每一環節都源自創造天地萬物的獨一真神,為了尋找我,祂降世為人、捨命十架,等待我尋見祂,直到我與祂相遇。
每逢夜深人靜,我仰觀繁星密佈的天空,內心難掩澎湃的激情,問上帝:「我算甚麼?不過是卑微的野丫頭,連郵票也不如,又怎值得你降生馬槽,一路找我到底,從未放棄過?」
(章題圖片來源)
—
林紅
香港出生,在地球繞了大半圈,目前定居英國,養有三子女。早年於基督教報社任職資深記者及編輯,婚後全職持家,輟筆廿載,被聖靈喚回寫作的初心,成為自由作者。文章散見於香港、台灣及美國的華人基督教報章及雜誌,曾多次獲徵文賽佳作。
—
Leave a Rep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