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兆斌

今天是大齋期第四主日,我們選讀的經文是三代經課其中一段——約翰福音九章1至41節。講道開始之先,我想問問大家,disease 和 illness 這兩個英文字,中文翻譯的意思都是「病」,但各位知道兩者的實質意思,以及兩者之間的分別嗎?Disease是指肉身的疾病,例如傷風、感冒、我們現在害怕的肺炎等;illness 也可以指肉身的疾病,但它包含的意思比 disease 更廣,可以指肉身以外的毛病,例如精神病(mental illness)、情緒病(emotional illness),甚至是整個制度結構出了問題的社會病(social illness)。
Disease 與 Illness
在古代社會,人往往將 disease 和 illness 連上必然的因果關係。例如:古人覺得一個人天生帶病,是因為他/她被邪靈搞擾,導致精神有問題。所以,我們聽說過有人吩咐病人喝符水治病,即喝在宗教意義上曾「作法」的藥水。現代醫學知識亦告訴我們,disease 和 illness有一定的因果關係,例如:一個人生病,其情緒亦受影響,甚至可能導致情緒病的出現;同樣,一個人有情緒病,可能身體會發出警號,例如皮膚出現紅疹。無論如何,我想表達的是,disease 和 illness兩者雖有不同,但關係非常密切。
從這角度思考,我們就明白為何經文中的門徒會問耶穌,那位先天眼瞎的人,他的失明是因為他犯了罪,生命出了問題,還是因為他父母出了問題。那個人失明的 disease,是否因為他生命裡有某些罪存在呢?是否因為他生命的 illness 導致呢?我們讀福音書其他經文時會發現,類似的連繫經常出現。有時候,一個人的disease被認為是由於他/她生命中其他部分的 illness 所導致,例如我們熟悉的,耶穌治好由四個人從屋頂抬到耶穌面前的癱子的故事。耶穌治好那癱子令他行走,同時對他說,他的罪被赦免了。
在這段經文裡,耶穌怎樣回答門徒的提問?在第3節,耶穌指那主角患病不是因為他或他的父母犯罪,而是要在他身上顯出神的作為來(約九3)。最後,那位失明的主角看得見,之後亦照耶穌的吩咐去做。耶穌在這裡似乎要告訴我們一件事,就是一個人患有 disease,可能——但不一定—反映他/她生命其他部分有 illness。
沒有 Disease 但充滿 Illnesses
耶穌要割斷個人的 disease 與 illness 之間被建立的必然因果關係;耶穌更要顛覆我們舊有的觀念:一個人沒有 disease,身體沒有疾病,但他/她的生命可能已經非常非常不健康,並且有缺憾,甚至充滿毒物!為甚麼這樣說?在我們讀的經文裡,除了主角,其他人物全部視力正常,但他們生命裡有不同種類、不同程度的 illnesses,與主角形成強烈對比。
第8至14節說,故事主角的鄰居在他看得見後認不出他,他們問主角是誰治好他,又將他帶到法利賽人那裡——你覺得鄰居的舉動奇怪嗎?一個瞎了這麼久的人看得見,不是應該替他開心、與他一同慶祝嗎?為甚麼他們會將他帶到法利賽人面前公審?原來,耶穌治好主角那天是安息日,違反了猶太人的規例,怪不得鄰居問主角誰治好他,又將他帶去見法利賽人,因為他們若告狀,可能因此得到報酬或其他好處。
那法利賽人呢?他們不重視生命,草菅人命,將守安息日的規條凌駕在拯救生命之上;他們還有甚麼 illness?那就是自欺欺人。耶穌如何形容這班人?第39至41節說,他們肉體的眼睛雖然沒有瞎,但他們的心眼就瞎了。是他們的自義,令他們看不見耶穌是基督。
還有其他人患病嗎?有,就是主角的父母。他們因為懼怕猶太人而含糊其辭,不肯當面認耶穌是基督(約九22)。他們有這種恐懼,可說是人之常情,但如果對比主角在第25至38節的勇敢表現,如第27節描述他如何「寸」(揶揄)法利賽人,以及之後在公眾並耶穌面前勇敢承認耶穌是基督、是神的兒子,那就顯出他父母的怯懦是一種 illness 了。主角的 disease 不單被醫好,他整個生命顯得比其他人更健康、更強壯。
Disease的爆發暴露我們的Illness
在今天的疫情下,這段約翰福音的記述無疑帶給我們不少提醒。第一,我們當中雖然暫時沒有人確診,但這個 disease 足以反照我們不少人充滿各方面的 illnesses。不是嗎?回想早前一些日子全城搶廁紙的情況。那時候,很多人內心充滿各種各樣的惶恐——我強調,適當的恐懼是需要的。我們要對今次的病毒有警覺性、有戒備心,不然,現在香港可能已像某些國家那樣了。然而,過分恐懼會蠶食我們,並令我們作出與我們一向以來秉持最根本的價值觀相違背的事,那就是忽略他人的需要,以及少了關愛弱勢群體。可能,我們每一個都不是那麼健康。我們對 disease 的過分恐懼,顯示我們其實很脆弱、精神很不健康、生命充滿了 illnesses。
於是,值得我們反思的是,對我們這班基督徒來說,信仰在我們生命中擔當怎樣的角色?我們經常說上主拯救我們。「拯救」的英文是 “salvation”,這個英文字的拉丁文字根,其實有 “healing”,即醫治的意思——上主的拯救是包含對我們各種 illnesses 的全人醫治,我們有沒有讓上主醫治我們?還是我們像法利賽人那樣,不覺得自己有病、不覺得自己需要被醫治?而我們又有沒有在今次的疫情中,靠上主的恩膏,嘗試醫治其他人的不安、過分恐懼的 illness?
個人Disease與社會Illness的密切關係
如前所說,個人的 disease 跟 illness 有一定關係,但約翰福音的故事告訴我們,耶穌要指出兩者沒有必然的因果關係。而耶穌進一步告訴我們,個人 disease 反而與社會或文化制度的 illness 有密切關係。
為甚麼耶穌要在安息日而非其他日子治病人?如果我們留意其他福音書,會發現耶穌似乎有意挑選,至少祂多被記載於安息日治病。例如,耶穌在安息日醫治手枯乾了的人、醫治被鬼附駝背的女人、醫治了畢士大池旁邊的癱子等。耶穌似乎要透過醫治人的 disease,暴露猶太人死守律法的 illness ——這是一種怎樣的 illness?就是過分重視自己的身分、地位,到一個凌駕其他生命的程度。
個人的 disease 與社會或文化制度的 illness 有很密切的關係。試想想,如果猶太社會堅持在安息日不醫治病人,那日會有多少個生命垂危的病人死掉?一個社會或文化制度的 illness,會導致更多人有 disease、更多人失救。唐朝醫學家孫思邈曾經這樣說:「古之善為醫者,上醫醫國,中醫醫人,下醫醫病。」一個最普通的醫生應該做的,是治好一個人的 disease(身體的疾病),這是「下醫醫病」的意思;更好的醫生則不單醫治一個人的 disease,更會醫治一個人的 illness,即心理、精神,以至整全的生命,這是所謂「中醫醫人」;但最好的醫生呢?他/她會「上醫醫國」,嘗試醫治整個國家,意思是對社會文化的結構體制把脈,然後對症下藥。真正的醫生,是會有這種長遠、通透的眼光,明白社會的 illness 需要被根治,才能減少更多人患有 disease。當日的魯迅不拿手術刀卻轉拿筆桿,嘗試解剖中國社會與文化的流弊,就是出於這個原因。在我們的信仰裡,耶穌也有這種透徹目光,祂為世界示範如何帶來拯救,帶來 salvation,帶來 healing,是一位「上醫」。
康復香港,時代抗疫
在今日的疫情下,我們對個人身體疾病與政府制度的疾病之間,有甚麼深刻的體會?政策和政治體制,跟疫情變化是有很密切的關係的:遲來或一直未有實施的防疫政策怎樣產生漏洞,助長病毒散播?政府如何對掌權者阿諛奉承而不顧本地人生死?極權如何製造謊言,視平民百姓的生命如草芥?口號「康復香港,時代抗疫」與社會穩定其實有很密切的關係——我們希望香港「康復」,但其實,如果我們要得到真正的康復,到底要做甚麼?我們在這個時代「抗疫」,更需要作出甚麼改變?我們不是每一個都會去治療受感染的病人,但我們每一個都是「醫護人員」:我們每一個都可以減慢、甚至阻止 disease 散播,更加能出一分力,醫治整個社會的 illness。記得耶穌怎樣說嗎?「趁著白日,我們必須做那差我來者的工;黑夜將到,就沒有人能做工了。」(約九4,《新標點和合本》)身為香港人,由2019年下半年到現在這一刻,我們都過得好辛苦、好困難,但是,我悲觀地相信,最黑暗的時候還未來到。如果真是這樣的話,身為跟隨基督耶穌的我們,就要繼續努力,做那差我們來者的工。
香港人改變社會的路途似乎因疫情而變得迂迴。但願我們看到「抗疫」與社會進步之間的微妙關係。求上主叫我們彼此守望,彼此鼓勵,好好照顧自己,亦好好照顧身邊有需要的人。願我們一同在這時代抗疫,一同康復香港。求上主憐憫我們。
*本文原為作者2020年3月22日於好鄰舍北區教會崇拜講道講章,原載於「信仰百川」( 2020年3月26日),https://faith100.media/B9VvS,經編輯修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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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兆斌
神學人,深信信仰與神學不可分割——生活需要神學,神學即生活。著有《神漂——本地神學札記10堂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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