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陳永財

我經常聽到基督徒說,身體健康最重要,但我從來都不相信這事,也確信這種想法沒有任何信仰上的根據。我在二十多年前,身體還未出現那麼多疾病時已經這樣想。現在我長期患有幾種病,更確信健康不是最重要。
我相信,如果我們認為健康是最重要,會給自己很多限制。
我可算是家中最健康的一個,但同時又是有最多病痛的一個。小時候我經常傷風感冒,一年到頭都要看醫生,所以我從來都不請病假,因為實在病慣了,有沒有病也好像沒甚分別。升上中學後,我養成每天做運動的習慣,身體也漸漸好起來,從十多歲開始,我便很少患病,有時一年也不用看一次醫生。但後來我患了兩種與遺傳有關的疾病,而在六兄弟姊妹中,我是唯一遺傳了這兩種病的人。
十八歲時,我考入當時的理工學院,修讀醫療化驗學。但開學不久,我便發覺自己出了很大問題。我連上課時間表也看不懂,總是想著自己快要死。於是我向校醫求診,他轉介我去聯合醫院看精神科。最初醫生以為我患了抑鬱症,處方抗抑鬱藥給我,但我的情況沒有改善,最終要入院留醫,那時醫生轉而認為我患了精神分裂症(Schizophrenia)。經過一段時間試用不同藥物後,我的情況穩定下來,可以出院。出院後我從理工學院退學,開始工作;期間定期覆診和服藥,情況一直有改善。
到了十多年前,我不時感到胸口痛,於是去看醫生。醫生做了各種檢查後,只是發覺我膽固醇過高,吩咐我控制飲食。六個月後,我的情況仍然沒有改善,於是醫生要我服用膽固醇藥。
九年前,有一次我患了感冒,在辦公室附近隨便找了個西醫看。他發現我的心臟有雜音,懷疑我有心漏症,建議我去看心臟科醫生。剛好教會有一位弟兄是心臟科醫生,於是便去他的診所求診。他一聽我的心臟便發覺有問題,替我做心臟超聲波檢查(echocardiogram)後,證實我患了肥厚性心肌症(Hypertrophic cardiomyopathy),我的血壓雖然很正常,但實際上心臟承受的壓力大很多。當時他認為我的情況不算嚴重,處方了一種叫“Concor”的藥物給我,那是一種稱為“Beta”受體阻滯劑(Beta-blocker)的藥物,可以減慢我的心跳,減低我心臟承受的壓力,也會令血壓下降;之後我需要定期覆診。
到了2017年年中,心臟科醫生說我的情況轉差,由於我的年紀不算大,所以情況並不理想。他建議我接受一個名叫“alcohol ablation”的心臟手術,這個手術大致是用導管注射一些顯影劑,在我的心臟找到一條正確的血管後,注射一些酒精進去,截斷那條血管,令我心臟過分肥大的肌肉沒有血液供應而縮小,這樣我的情況便可以改善。醫生也叫我到葛量洪醫院見另一位心臟科醫生,尋求他的意見,那位醫生也同意我應該做手術,於是在同年10月底,我便接受了這手術。手術後我在冠心病深切治療部留醫,但那裡的環境太差,有病人一天到晚都在大叫,我一直都不能好好睡覺;出院後依然失眠,最終引致精神病復發,被送到九龍醫院觀察病房,在那裡留醫了兩個多星期。
在我接受心臟手術之前一兩年,我無故患上濕疹,在葛量洪醫院和九龍醫院留醫期間情況變得很嚴重。住進九龍醫院時,主診醫生停了那種我服了三十多年的精神科藥物,處方另一種較新的藥給我,但我留醫期間仍舊失眠,出院後情況也沒有改善。一位弟兄介紹我看一位私家精神科醫生,他處方多一種藥物幫助我入睡,但他表示不能確定我究竟是患了精神分裂症還是躁鬱症(Manic depression),後來才確定原來我患上情感型精神分裂症(Schizoaffective disorder),兼具精神分裂症和躁鬱症的病徵。不過,幾十年前是沒有這種疾病分類的,那時的精神科醫生相信,病人只可能患有精神分裂或躁鬱,不可能同時有這兩種病。只是到了近年,醫學界才發現,有少數病人確實同時患有這兩種病。服用了私家精神科醫生處方給我的藥一段短時間後,我可以安睡,也就停了那種藥。
我也開始看中醫,處理我的濕疹問題,但經過一段頗長時間,情況仍然相當嚴重。到去年六月,我到心臟科醫生覆診時,他一看到我的情況便十分緊張,表示我的情況不像濕疹,應該是一種稱為多形性紅斑(Erythema Multiforme)的藥物過敏反應。他懷疑是我服用的精神科藥物維思通(Risperidone)引致,所以寫了一封轉介信給我,要求聯合醫院的精神科醫生處理這個問題。當時聯合醫院那個主診醫生以相當官僚的口吻對我說,不大可能是藥物過敏反應,但仍然會替我轉藥,不過不能一下子轉換另一種藥,要慢慢進行,還叫我要有心理準備,轉了藥後皮膚的情況也不會改善,並約我五星期後再覆診。到我覆診時轉了另一個醫生。這位醫生有人情味得多,他也同意確實可能有這種過敏反應,並且加快了轉藥的速度。停了維思通後,我皮膚的情況真的大為改善。
我的濕疹至今仍未完全痊癒。雖然個多月前我一度好像已經痊癒,甚至停了看中醫,但很快我又突然滿臉通紅,而且開始脫皮,唯有恢復看中醫,到現在情況仍然沒有明顯好轉。中醫師也說我很奇怪,總是在好像已經痊癒後,情況又突然轉差。
以這樣豐厚的病歷走過大半生,我從來都不相信健康好像大部分人想得那樣重要。當然,身體健康總是好的,但很多時候,我們都是沒有選擇要面對疾病。其實,人生中很多事情都不受我們控制,要來便來;疾病也是這樣。我們能夠做的是選擇怎樣回應。我認為很重要的,是我們不能視疾病總是妨礙和限制我們。也就是說,我們不能認為疾病總是不如健康好。我倒相信,疾病也可以帶給我們一些好處,其中一樣就是疾病可以令我們更有同理心。基督教有一個悠久的傳統:視自殺為十惡不赦的罪行。以前西方是不容許自殺死的人以基督教儀式安葬的,但我因著自己的精神病背景,很早已拒絕這樣對待自殺的人,有精神科醫生指出,很多自殺而死的人實際上是患了抑鬱症,但可能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
長期患病也可以迫使我們學習自律。由於我膽固醇過高,在飲食方面需要比較小心;而中醫在治療濕疹時更要求我嚴格戒口,蝦、蟹、牛、羊、鴨、鵝及辛辣的食物都不能吃。我的心臟病也令我不能做劇烈運動,但由於我的血糖不理想(很可能是藥物副作用),醫生要我多做運動;中醫師也說做運動對我的濕疹有幫助,所以我便要多抽時間做一些不劇烈的運動,例如走路。
病人的英文是“patient”,這個詞語也可以解作耐心或忍耐。確實,疾病也教導我們學習忍耐。有些病是永遠都不能痊癒的,我們能夠做的只有在其中堅忍。不過,雖然有身體上的限制,但我們不用也不應被疾病打垮。三十多年前在聯合醫院出院後,有一段很長時間,醫生要求我每隔四個星期便到醫院打一次針。每次打針後,我都會有幾天昏昏欲睡,然後清醒幾天,又再昏昏欲睡幾天。我後來才知道,原來針藥裡面有不同成分,會於不同時間發揮藥效,所以我每次打完針後,在四個星期中,大約有兩個星期都是昏昏欲睡的。但那時我已經在警務處任職翻譯,要做相當費神的翻譯工作,有時也要做需要高度專注的傳譯工作。藥效發作時,我只能勉強支撐,逼自己提起精神工作。奇怪的是,曾經有同事說我總是那麼精神奕奕。原來他們沒有察覺到,我其實有一半時間都是累得想躺下來呼呼大睡。我只能說,這是上主的恩典。
現在我患了濕疹已經四、五年,我仍然不知道自己能否痊癒,但我已做好心理準備,可能要一生都帶著這個病。我會問自己:我能否坦然接受這件事?不過,我也期望自己能夠康復,但無論能否康復,我都相信上主總有恩典,而祂的能力會在人的軟弱中顯得完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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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永財
香港城市大學翻譯及傳譯文學碩士,英國特許語言學會會士(FCIL),自由翻譯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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