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容靈

我是一把飽歷滄桑的鑰匙。算起來也有六十多年,從全身發亮的黃銅色到現在近乎黑色、毫不起眼的鑰匙。我知道若沒有遇到祂,我只是一把讓莎拉傷痛的東西。當她撫摸我,便可產生一股與她弟弟米歇爾無形的聯繫。不過,不見天日的情況佔據絕大部分時間;我每次出現倒有不少令人落淚的深情。最後,我想到祂教導我如何成為一把打開未來、不留在過去的黃金鑰匙。當然,這種能力是祂透過我才能發揮出來。你向他人透露,我絕不介意的,因為祂比任何人都能解開人生的苦痛。不信?你想法子把我以下的事實,不只是看一遍,更要做多遍!
不說1942年7月16日那天之前種種痛苦的記憶,只說莎拉回到聖東居街二十六號的那次經歷。莎拉從口袋裡掏出我,壓下隱藏著開關的設計,鎖頭立刻出現。她沒有理會那個男孩,撿起我繼續開鎖。她既緊張又耐不住性子,花了一會兒才打開鎖,拉開櫃門。一股腐爛的臭氣撲鼻而來,莎拉往後退開,她身邊的男孩也緊張地向後退縮。忽然,莎拉跪倒在地,她全身打顫,完全說不出話來;小手遮住雙眼,擋住氣味。居爾用雙手環著她,想帶她離開,但莎拉又踢又咬,奮力反抗,轉身朝打開的壁櫃門跑去。壁櫃深處有一團毫無動靜的小小蜷曲身軀,她看到了寶貝弟弟那張無法辨認的發黑臉孔。她再次跪倒,痛徹心腑尖叫,哭喊著爸爸、媽媽和米歇爾。
這樣痛入心腑的創傷,一直伴隨她的人生。最後她遠走他方,並且結了緍。有愛她的丈夫與心愛的兒子,可是丈夫無從得知她內心和苦痛,而愛子的出現也無法取代她過去的一切。她改變不了自己,也拋不下過去,一切一切只存在內心深處。在一本筆記本上,她以潦草的字跡寫下這些令我無法忘懷的話:
你在哪裡,米歇爾?親愛的米歇爾。
此時,你在哪裡?
記得我嗎?
米歇爾,
我是你的姐姐莎拉,
那個將你鎖入壁櫃,沒有回頭,以為你安全無虞的人。
米歇爾。
時間沒有停留,我仍然留著秘密壁櫃的鑰匙。
我撫摸著鑰匙想念著你,
從1942年7月16日起,我一直沒有放下。
這裡沒有人曉得鑰匙和你的故事,
也不知道,
壁櫃裡的米歇爾,
母親和父親,
集中營,
1942年的夏日,
以及我究竟是誰。
米歇爾。
你永遠在我的心底,
聖東居街二十六號是個揮之不去的記憶。
從孩提開始,
你的死成了我至死無法放下的重擔。
曾經,我想丟下這世間的一切離去。
你和父母的離開,
一樣讓我無法承受。
火車搭載他們駛向冥途,
三十年來,轆轆車聲依然清晰可聞。
這段經歷太沉重了,
然而,我拋不開壁櫃鑰匙,
除了墳塚之外,只剩鑰匙足以聯繫你和我。
米歇爾,
我要如何假扮他人,
以外表的假象說服眾人?
不,我無法忘懷,
競賽館,
集中營,
火車,
居爾與珍妮薇,
亞朗和昂麗葉,
尼古拉以及賈斯柏。
儘管有了心愛的兒子,但是骨肉無法取代一切,
丈夫無從得知我的內心和經歷,
然而,我也無力放棄。
我鑄下了大錯,離鄉背井來到異地,
原以為可以就此改變,可以拋下過去。
爸媽命喪奧許維茲,
你倒臥在壁櫃裡,
而我,猶如一具空殼。
我錯了,我以為自己的生命依然有意義,
但是,孩子和丈夫始終無法充實我的內心,
他們對我一無所知,
也永遠無法得知。
米歇爾,
你來到夢境裡,牽起我的手,引領我離開,
至此,這一生的苦難已經足夠,
我看著手中的鑰匙,只想與你在一起,回到過去的時光,
重拾戰前歡樂的光景。
這道傷疤永遠無法痊癒了,
只願我的兒子能夠原諒他的母親。
即使他永遠不會知道,
旁人也永遠無法了解。
切記,勿忘。(Zakhor. Al Tichkah.)
自殺的那一天,她放好筆記本和我,才開車到郊外。她高速地撞向一棵大樹。聽說她伏在軚盤上的臉孔,除了滿臉鮮血,仍然緊緊地把眼睛、鼻子和嘴唇聚攏一起。她仍然極其痛苦。
那時我開始不見天日的黑暗長夜。在一個抽屜裡渡過很長很長的寂寞歲月。直到某一天,莎拉的愛子威廉,在混亂的聲音中拉開我藏身的抽屜,緩緩地把我拿出來。他仔細地閱讀筆記本,也撫摸我,眼淚一滴一滴流下來。後來他還把我和筆記本放在茱莉亞面前。威廉之後一切都改觀了。他的生命分崩離析,彷彿置身地獄。他要花時間來適應新的自己,去了解並接受母親的故事,承受所有痛苦。他了解自己無法繼續單獨承受一切,覺得孤立又沮喪。妻子沒辦法理解他的心情,但是他沒辦法開口解釋,兩人之間根本沒有溝通。他離了婚。在奧許維茲集中營六十周年前夕,他帶兩個女兒到奧許維茲。他認為必須讓她們知道自己外曾祖母的遭遇。那趟旅程充滿淚水,令我感動。最後,他終於感受到平靜。那句猶太文——「切記,勿忘」,他牢記在心。
我在莎拉的家庭超過六十年,在看見陽光或暗無天日的日子,我親眼見證她與兒子的悲哀。也許她從最早決定把弟弟鎖入壁櫃是錯誤的決定,導致弟弟死在壁櫃。可是弟弟跟隨父母及姊姊到奧許維茲集中營,就沒有任何事情發生?由於她熱切地要回到聖東居街二十六號的住所,盼望有人救了弟弟。她一定要逃離集中營,她的命運改變了。但是人的命運並不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而且人也不能完全獨力承受一切。上帝體恤人的脆弱,祂來到這個世界,最後完全承擔人類的罪惡。由此,人不只是以個人力量,承受人類所犯下的苦果!莎拉沒有選擇在祂裡面,承受自己抉擇所帶來的痛苦。她的痛苦沒有減退,相反,她越來越痛苦,最終不得不走上自殺的末路。事實上,創造她並想救她脫離痛苦的主,祂的心也在痛。
莎拉的兒子威廉,在許多年後才知道母親這段痛苦的經歷;他的下半生也走上截然不同的生活。與此同時,那位茱莉亞也被莎拉的一生影響,從自己的遭遇中也相應改變了。悲劇似乎一再重演,我也在其中飽歷風霜。創造主卻對我說,祂在人世間也飽歷風霜。那三年多的記述,已足夠表明祂與當時最低下、最痛苦的人的認同。他死在罪犯中間,並且一起被釘在十字架上。二千年來,早有人說祂來到自己創造的時空,無論當時的時空,以致今天所有的時空,都有了重大的質變。因為每一個人,只要與祂相連,便可連接永恆。從此以後每個時空的人,也可以一起走進永不完結的豐富生命!
祂說只有一個方法,就是讓祂打開自己人生的大門。這個大門,人類不能靠自己打開,因為人一打開,沒有能力控制後果。這個內心的大門,只有一把鑰匙。祂突然指向我。你願意再次變成一把金鑰匙嗎?我十分願意!我一下子變成了一把金鑰匙,不只是金光燦爛,並且變成一把後面有三個金環(我的感覺令我知道,不是金色,在裡面有紅、橙、黃、綠、藍、靛、紫七種顏色),前面深深地刻上十字架的鑰匙!人類願意敞開自己,讓這把不一樣的鑰匙,進入並轉動鎖頭,把隱藏在大門內的一切東西讓祂拿去,然後放進造物主要人類獲得的豐富禮物。這些不曾預料的禮物,將會改變人們緊閉的內心,包括一切痛苦的創傷與記憶,變成只有創造主本身才可擁有的愛。這份愛使所有東西不願意將眼目移開,一直凝視創造主,到達永恆之後也不能停止。受造物沒有忘記在人間的經歷,只是以全新的生命與眼光來看一切!
再一次說,我不介意你把我能解開人生痛苦的鑰匙給其他人!只要其他人如上述所言,不只是看一遍,更要做多遍,他就能夠不斷經歷我的改變,成為一把金光燦爛的鑰匙。當然,我始終是莎拉的鑰匙,不同的地方是,每一次我都向創造主衷心地說:「我願意!」
*這篇小說不少內容取自塔提娜.德羅尼(Tatiana de Rosnay):《莎拉的鑰匙》,蘇瑩文譯(台北:寶瓶文化,2010年初版)。
(章題圖片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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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識」重現之二:聽⋯⋯
「意識」重現之三:我的人生
「意識」重現之四:我的名字叫「烏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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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靈
從青年寫到中年,白髮已生,心境卻異常年青。
如今專寫小說,各種創意經常湧現。
對神只能心存感謝,並且努力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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