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容靈
這一刻,容靈雙手下垂,默然俯首,望著遠遠的天邊。長時間又靜靜的凝視遼闊的大海,緊緊盯著遙遠的水平線。這個重圓灣,我與容靈已經來過多次。只是徒然間,撲通一聲,他看似嶙峋的身軀,竟跪跌在向海的岸邊,幾乎全身匍伏,頂額差不多抵地,開始放聲慟哭起來。他那不寛的雙肩,急劇的抽搐著,哭聲不斷擴大。他的呼嚎帶著凄厲,好像一頭受了重傷的猛獸,在深深的黑夜裏跼在不見底的洞穴口。他不禁朝著穹蒼,發出多次裂石崩天的悲嘯來;全身顫抖,流出的汗水如同鮮血。我只能默默在他身旁,全然沒事可做。天色又突然昏暗起來,頃刻間遍地黑暗,連天上的月亮也缺了,不再圓滿。
這個時勢,每一個人也不能幸免,在這個漩渦中不被牽扯。在其中是否以黑暗來形容,不是見仁見智的問題,而是用甚麼心靈面對神也面對人,還是只以這場「反送中」運動中站在哪一方的立場,作理性和感性兼容的思考。可是多少人能夠直截了當,以心底的獸性來反照自己、他人與神?
半小時前我們正談論這場運動,起初是冷靜而客觀,可是越談越不是味兒。容靈有如此反應,實在不由自主。我作為他的摰友,感受上當然同樣深切。我的反應算是拐了彎,沒有到達那種深沉的激動。也許我們的反應算是一面鏡子的兩邊,合起來才算是通透的鏡子,彼此觀照。
那時,容靈說︰「如果示威和平地進行,我絕對贊成。然而政府仍然不正面回應,再多的和平示威又如何?如果又是暴力收場,政府仍然固執地不回應,『和理非』的市民又會如何?加入『勇武派』?『勇武派』又是否有人為此死亡,也不會結束這場運動?如果政府仍然強硬地不回應,會加強鎮壓,甚至戒嚴、宵禁嗎?」有一位文友的回應,容靈感到很多事情,原來他並不知道。「我認為你應該接觸多一些,因為你這些問題對應現時的情況甚為脫節。」
另外一位文友的分享指出一些人的想法:「我反對暴力,主要原因是不想有年輕人受傷被捕,但我必須承認,真正能向政府施壓的是『勇武派』。」先前那位文友𥙷充道︰「政府堅決不回應已是事實,至於會否有人為此死亡,作為前線的『勇武派』一早討論了,已有結果。」容靈與我不禁發出一個問題︰「這一切預計了,真是抗爭到底的主要理據?預計一切,容許失誤,就可一直向前,毫不後悔?」我感到他們有後悔的時候,容靈自然也有同樣感受。
「從香港特首林鄭月娥與商界人士閉門會議的錄音,已經透露她有一種深切的自責,而且要向他人表達才可舒服一點。」容靈繼續分析,「林鄭月娥表示,她已引起『不可原諒的混亂』,令香港陷入政治危機,若然能選擇,她會第一時間辭職、深切道歉、請求原諒。」他稍稍停頓下來,「她不能辭職,只能強硬下去,最多只可以正式撤回修訂條例。餘下如何停止暴力,她不得不強硬下去。然而她的心底不只是難辭其咎,而是痛苦難耐。」我補上一句:「某一層面,她肯定是有很大創傷。現在她不大自覺。只是在她餘生中有一刻才會顯露出來。」
我不期然凝望大海的水平線,心中若有所思⋯⋯
其後的討論,回想起來的確使容靈漸漸激動起來。「據以祿(Jacques Ellul,1912-1994)的說法,暴力是人類的自然狀況,而暴力的必然性使人失掉了自由,那不能以人的意志就可停止。暴力會不斷延續下去。當林鄭月娥及特區政府拒絕回應訴求,又不肯跟反對者及異見者直接溝通,卻容許部分警員濫打與濫捕,並且縱容黑社會無差別的行兇(721元朗事件),暴力的潘多拉盒子一旦打開,就不能止息。暴力是相互影響的,正如耶穌所言 :『凡動刀的,必死在刀下』(太二十六52下)。向敵人施加報復,只會帶來暴力循環。當警方於811濫用武力之後,示威者於其後數日圍堵機場,並於813粗暴對付內地人士的報復行為,雙方皆採取升級行動,走向極端暴力。到十月初更見恐怖與非理性。」
他進一步分析:「暴力的本質,原來可以把合理性與不合理性混淆不清。有些教會牧者與信徒會質疑為何警方濫暴就予以譴責,而機場暴力事件以及破壞目標商店、港鐵車站及交通燈,卻未見有教內人士予以譴責?不少人認為暴力不能達致和平目的,只會敗壞原來爭取的目的。順理成章,暴力不會帶來所謂『光復香港、時代革命』,反而使同情的力量轉向不支持,帶來整場運動內部的分化與割席。然而,許多人不堅持這些理念,以其他理由作為出路,沒有分化或割席,但仍然不同意暴力。無奈地看見那些暴力繼續下去,其實那些人多少是人格分裂!某部分人更有痛苦的感受。」他的分析開始走向痛苦。
「暴力不能有合理的餘地,本應有其他選擇與想像,但暴力展示是一種強烈的無力感。面對麻木不仁的政權,『勇武派』在退無可退的場景下只能繼續訴諸暴力,而『和理非』抗爭者未能夠提供想像與願景,為『勇武派』提供可行出路。『勇武派』必然被捲進停不了的暴力漩渦中,最終結果可能是同歸於盡。」當我們談到警察的暴力,我們只能為到他們不能控制自己的暴力而惋惜,我知道容靈是痛心多於惋惜,因為警察遭受太多挑釁,導致在許多時候都失去理性,因而發狂亂打。若非有新聞工作者在場,可以想像情景會更為殘忍!在警局和拘留所更不敢想像!
「倘若政權對行使權力只依賴於武力手段,這管治權必不穩固,必會被視為『暴政』。當掌權者背信棄義,言不由衷,寸步不讓,也不肯真誠聆聽民意,只會把『勇武派』推向『玉石俱焚』的深淵。」
我再次凝望著大海的水平線,心中若有所思⋯⋯

我不得不追問:「我們該如何面對?」
容靈仍然強忍,以一貫的冷靜說下去,「面對不能逆轉的事,要有平靜安穩的心;面對需要我們去改變的事,要有大而毋畏的勇氣;要知道如何分辨上述兩者,要有從神而來的智慧。」他繼續分析,「面對惡劣的世代,在心中深處要加上一份謙卑的心,因為我們不能完全是對的,他人也不一定完全是錯。生命的內外要有神賜下的愛,才能面對自己及世代帶來的創傷;只說理性或正義的話,甚至憤恨的話會使生命麻木不仁,走向黑暗!」說得好,當時我加上這些說話,「我先求主保守自己的生命,同時也不逃避或咒駡時局,而你以小說『回應』這場沒有人可主導的運動。讓『希望之光』從自身開始。阿們。」但是容靈又情不自禁地表達內心真實的情況:
「我只能求神賜我力量面對,在半生中從來沒面對這樣黑暗的世界,但是背後的我,是心靈軟弱又脾氣強烈,並且偏向自毀——今年六月因著素晶的身體情況很差,還有她的情緒,影響我有自殺傾向。只是數分鐘的事情,已十分恐怖。同時也會心存殺害他人的念頭——我在九月二十六日下午一時半、十月十三日上午九時四十五分,揚言要殺盡『勇武派』,因為他們令香港生活不安!。真誠,你對我的認識,大概不會如此。」我即時回應,「你不會如此!」
「事實上,我就是如此!其他人又如何!」他痛苦地說下去。
「有三方面需要關注:視他人不是人,假新聞、假真相充斥,針對一些人的行為。許多人互相以非人化的口號,指責對方是蟑螂、黃色物體、狗鐵、狗官、警犬等等。這樣非人化的結果,會產生仇殺。現在假新聞和假真相充斥各種媒體,從多角度及層次了解社會事件的真相,令人身心俱疲。我知道有一些文友,他們除了工作之外,非常投入於今次運動,參與各種群組,一定身心疲累。但他們沒有更多時間和精力,了解今次運動中種種事件的真相!他們所見的就是事實,這種情況實在非常危險。針對一些人,經常有種種聯署或公投,甚至針對某一些群體作出恐嚇,目的是阻止他人發聲。」
至於「勇武派」,他這樣分析也算中肯:
「他們用鐳射筆瘋狂照射警察、拋擲數千個汽油彈、堵塞道路、放火焚燒雜物;毁壞港鐵站、立法會、議員辦事處及目標商舖,目的是引起各方關注,知道他們仍然不滿香港政府,不完全回應他們的五大訴求。他們是否製造暴亂?如果他們焚燒很多商舖和商場,還向其他人拋擲汽油彈,造成很多人死傷,這才是真正的暴亂。可是,他們有節制之餘,還是用上弓箭、彈珠及磚塊作為反抗警察的武器,幸好沒有警察死亡。不能諱言,他們做了極多的刑事毁壞,單單鐵路的維修費,由六月至十二月初而言,超過五億元。其實,他們深謀遠慮,以身體作為代價,得到不同階層的認同。」
我又不期然向著大海的水平線凝望,心中若有所思⋯⋯
最後,我再追問,香港政府又如何?
「一方面,用不同的高官及專業人士,向市民不斷宣傳香港的經濟會不斷衰退,某些行業會倒閉,失業的人數不斷增加。香港政府同時不斷推行各種各樣的政策,使經濟復甦,政府稱為『紓困措施』。另一方面,宣傳『愛比暴力強,與暴力割席』,但是愛不是口號,真正的愛是有愛人的心腸,並且見諸行動。更重要的是不論對方是哪一種人,縱然是那些『勇武派』!香港政府要香港人分成兩派,事實上不是和解而是加劇分化,撕裂到底,甚至可能走向互相殘殺的悲劇結局。目的只想止暴制亂!這些政策根本不能化解這場運動。終有一天,這場運動也會結束,但是不同階層的香港人,從現在開始,內心已經被翻轉!中國的政局也隨之有深遠的影響。我們的問題只在於,我們在神裡又如何被翻轉?」
容靈的結論:「因此,『勇武派』與香港政府,甚至不同階層的人,真是各懷鬼胎!種種彼此抹黑又有支持某一方的群體,也有近乎中立卻偏向某一面的群體。我只看見許多人完全沒有理性與良知,單單咒罵或傷害他人,目的是意圖毀滅對方才可停止!」
最後他提到警察、「勇武派」,還有其他抗爭者的生命與和解:「我不敢說,警察完全沒有濫捕及濫打,甚至有很惡劣的行為,可是極端而論,如果把三萬多的警察全部殺盡可以解決所有問題嗎?當然一般人只是還一個公道,然而不少人出言激烈,如『血債血償』。警察一方沒有深切的反省,以為政府始終不會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某些人可以胡作非為。他們錯了,良心的譴責是一生一世的!而『勇武派』及其他抗爭者,以為如此抗爭,是無奈中的合理,只是爭取公道,可是他們本身也是一生一世的內疚,或是不能寬恕自己!傷害者與被害者,都需要承認傷害他人、求他人饒恕,與接受他人求饒恕、饒恕他人!這樣才能真正和解,和平共處。」
當時我問了有何方法使社會不會一直沉淪下去,他更激動,並且哭喪著臉。現在回想,其實他開始完全失控。
「如何使社會不再沉淪下去?有人認為專業人士恪守專業倫理和精神,社會便不會沉淪下去。因為有消防員、醫護人員及記者不顧自身的安危,阻止襲擊者施暴,如實記錄和報道事件的實况,其專業精神和操守叫人動容,但是他們的專業精神和操守不斷受到打壓。人也容易放棄專業精神和操守,我最不想看到仇殺發生,如同1994年盧旺達的大屠殺,竟然有八十萬圖西族人被胡圖族人殺害,很多人甚至是死於大砍刀之下!我們只能從神的眼光看自己,在神眼中,沒有聖人,沒有義人,只有罪人。人所行的,在自己眼中都看為正;惟有神衡量人的內心。我們要明白身處廬山之中、舞台之上,所看所見並非全貌。但是不作判斷,完全中立,那人又如何呢?」當時容靈用強烈的感情說出:「現在沒有多少人明白以上觀點!更沒有多少人進入十字架的愛!」
就在這一刻,容靈雙手下垂……
現在我們的反應,不是一面鏡子的兩邊,而是成為一面通透的鏡子,可以彼此觀照。無論我的反應如何,我與容靈要一起的沉著。在摰友之間,感受上要一致與互相鼓勵。容靈已沒有激烈的反應,平靜下來。我們到最後不須有甚麼態度和觀點,也不用說下去,就像兩小時前我們開始談論一樣。
因為我們已直截了當,以自己心底的獸性來反省自己、他人與神!未來我們相信仍然有許多人用理性也兼感性來思考,站在哪一方的立場繼續談論。在其中真是黑暗,不是見仁見智的問題,可是用甚麼心靈面對神面對人,十分重要。這個時勢,每一個人也不能幸免,但是在漩渦中要有定位。
漫天的黑暗出現明月,突然間天地光亮了,原來又是月缺重圓,超越圓滿。我與容靈靜靜地觀看,也是沒事好做。全身平靜,沒有汗水也沒有鮮血。他凝望天空,內心平靜下來,不再有悲傷。他的氣息帶著暖意,好像一頭被愛包圍的小羊,在溫暖的冬日裡躺在青蔥的草地上。他那鬆弛的雙肩,緩緩地伸展著,沒有發出聲音。也是徒然間,靈光一閃,他看似弱小的身軀,竟站立在向海的岸邊,望著原來一直向著岸邊湧流過來,光亮卻不耀眼的十字架。這個重圓灣,原來存在這樣的十字架。長時間又靜靜地凝視奇異的大海,緊緊盯著咫尺的十字架。這一刻,容靈伸出雙手,昂首向天,觸及咫尺的十字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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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靈
從青年寫到中年,白髮已生,心境卻異常年青。
如今專寫小說,各種創意經常湧現。
對神只能心存感謝,並且努力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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