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舒長嘯

神在沉默中發聲

看罷《沉默》這電影,平靜的信仰心湖蕩漾出層層漣漪,沉重中帶著通明。這段日子,網上流傳著不少對電影,包括遠藤周作原著《沉默》的精彩詮釋。這些詮釋加深了自身的沉重,也強化當中的通明。本來答應主編要寫一些關乎政治與信仰的反省,但不理會這份沉重和通明,恐怕筆桿動不從心,祇許沉默。

字義上,電影所指的沉默是基督徒在無理受害的悲痛中聽不到神的發聲。其實,沉默還指人感受不到神在現場(presence)。祂不單沒有發聲、沒有回應,還不在當中。人在苦難中都尋不到祂的蹤影,在悲痛中聽不到祂的聲音。就好像先知哈巴谷的呼喊:

耶和華啊,我呼求,

你不應允,要到幾時呢?

我向你呼喊「暴力!」

你還不拯救?⋯⋯(哈一2-4,《和合本修訂版》)

神真是在人的苦難中沉默、退隱嗎?電影給了一個十分吊詭的答案:祂不在,也在,或祂在沉默中發聲。電影前大段給觀衆鋪排著神不在的情節。例如,面對茂吉和一藏的遭遇,兩位神父都無言辯解。跟著接二連三的殘酷事件,信仰起不了甚麼作用,只給觀衆質問:神啊,你去了哪裏?但電影後段,主角洛迪格斯神父正猶豫著是否踐踏聖像時,神的聲音是明顯的。末段,吉次郎要求再向洛迪格斯懺悔;拒絕中,洛迪格斯説了一番話,大意是他對抗神的沉默中,他也沉默了,但在沉默中聽到神的聲音。用我的語言,洛迪格斯最後在神的不在發現他在。用電影的語言,當我們在苦難中沉默,便聆聽到神在沉默中發聲。

如何解讀這個祂不在,也在用非黑即白的邏輯看,這是矛盾。但從詮釋的角度,這在乎聆聽者的視域。無論在電影或現實,很多基督徒面對苦難,特別處身於無理的悲痛中,不多不少我們都感到神的沉默。看不到在現場的神,首先是人很容易給痛苦操控蒙蔽,放大了痛苦。其次,是人慣於尋求解脫的議程(agenda),當中沒有我們注視或等候的解脫出現,就覺得神不在現場,或無從領悟在現場的神。最後,基督徒在常態(normal)的信仰將神排除在自己視域之外。

常態信仰中,通常神都是護理、看顧、保守和消災解難的。或者在常態中,基督徒都是這樣詮釋神在我們身上的工作。當我們經過難處而為神作見證,常態信仰更被加強。若我們是神職人員,常態信仰常掛著嘴邊教導人,更牢固地印在心上。但人生不都是在常態中,很多時候會遇上非常態(abnormal),就是生命受到衝擊、威脅甚至破壞的處境。非常態中,常態的信念也被衝擊和質疑。電影中,有趣的是兩位神父未造訪長崎前,海島上的教會已經適應了非常態的信仰生活。他們懂得在隱藏中維持信仰,已經知道踐踏聖像不等於棄教(在常態信仰是不會被接受的)。倒是洛迪格斯神父仍用常態信仰的視域在非常態中尋找神。換言之,當我們將神困在常態的認信中,就永遠看不到在非常態中的神,祇覺得祂在沉默中。若我們在非常態中緊抱著常態信仰,當中痛苦會加倍,繼而演變為質問,甚至控訴神。洛迪格斯神父用不放棄常態信仰為由而聖化自己,好像耶穌在神的離棄中仍堅持完成使命,這被費雷拉罵他高傲。以常態信仰回應非常態處境,背十字架的捨己就是為信仰捨去生命——走上殉道的路。但洛迪格斯神父進入非常態中,他聽到神要他背起自己的十字架,就是踐踏聖像。這時,捨己不是捨去生命,是徹底的放下自己,放下常態信仰中對神的偏見,看神所要我們看的,不再執著我以為是的非。

神在與不在,在乎我們的自我能否在沉默的十字架中。

舒長嘯
如五柳先生,性剛才拙,與物多忤。好讀經,不求甚解。每有會意,便欣然忘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