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羅菁
你給一個半小時,編劇便把愛情、恩仇、階級、男女、權力、自由、性與身體、父權、後殖、種族種種元素熔為一爐,沒有稀釋,噴薄而出的是血與詩意,全給!這是《茱莉亞小姐》(Meis Julie)[1]編導Yael Farber給自己的挑戰。對觀眾而言,賺到了!
我以為一個世紀前,瑞典劇作家史特林堡(August Strindberg)結合前八種元素,只用了一個多小時,一個獨幕劇,挑戰已經夠難的了。這個劇寫成之後,果真掀開了他所謂個人的自然主義戲劇的序幕,就是藉切片式的生活透視情緒。Yael Farber以她成長的南非為背景,改編這個劇,是智慧的抉擇。曼德拉當選總統,種族隔離消除已是十多廿年前的事,連世界杯足球都舉辦過,這個出產黃金的南非,卻仍長期籠罩在貪污,貧窮,暴力鎮壓的問題下。因為這個現代背景,Farber選用了這個充滿張力的劇本──連劇名都保留,寫實的指涉自是不在話下。然別以為寫實就和詩意對立,本劇在政治的色盤上,再濃抹詩彩,這種功力,就和Strindberg大師神形合一了。
本來,男女的愛恨主題,故事可以有多老套就有多老套,若加上一個媽媽的干預,一個廚房,幾乎可以是韓劇了。Farber選擇在自由日前夕,讓白人小姐Julie主動挑逗黑人男僕John。第二天,John拒絕女方提出的所有雙宿雙棲的計劃,Julie利誘與威逼都不成功,就死給觀眾看!完了。
但是如果把廚房喻為家庭親密互動的場所,或是政治的廚房,廚房地下掩埋的是世代失土的亡魂;男女的愛恨角力則指涉南非的政治張力,白人與黑人權力對立、地位的高低對調,那麼情慾將化身為殖民的施虐與受虐的動力,身體就變成爭持的領土,自由與奴役就立刻在廚房中見真章。這樣,意象便像蜘蛛網一樣,織出萬象交羅,叫人目不暇給了。如Julie在開始時,身為主人與白人,她高高在上,所以她對黑僕John呼來喚去,吩咐他坐,逼他吻她的腳。John,雖有反抗,也不得不從,他吻了她,她摑了他一巴掌,震驚於自己跨過了黑白種族與上下階級的界限。編劇開始了對立的模式,開展張力的網,要把人物緊緊的纏住,直至他們自我毀滅為止。
他們也不乏愛情,因為自小在Julie父親的農莊中一起成長。自小被父母忽略的Julie跟黑人女僕之子John,卻又少不免都自我憎恨。同時,Julie被John的母親Christine帶大,廚房與女僕群都成了溫暖的母體。諷刺的是Christine,雖在自己的土地上,卻過著奴隸的生活,很有規律,天天擦地板,星期日上教會,祈禱平安但不祈禱改變。John天天擦主人的靴子,沒有前景,一點點的教育足以讓他知道站在他面對的是掠奪者代表,就在Julie被退婚的當日,點燃這個女人的慾火, 連性也充滿了虐與被虐的意識,分不清是情慾還是復仇,很《色戒》,對不?
一夜之後,他們的身分從此改變了,John開始站在餐桌上命令女主人,叫她想像如果她懷了他的孩子,從此這片土地就合法地回到他的後人手上,會怎樣?她怒罵他原來昨夜的歡愉只為了復仇,也不想想自己的身分,敢偷吃主人的蜜糖(大意如此)!John衝過來說:對!我就是那位偷吃主人的蜜糖的人(指著她的下體)!。
Julie處於下風了。提出私奔,John說不能離開母親。Julie說那麼帶著母親一起離開,她可以偷父親的錢和獵槍。John因母親反對,答應後又反悔。Julie十分憤怒,要告他強姦。這段拉扯角力的同時,他們的對白也充滿了張力。John對Julie的失望,倖倖然控訴說:你們只會要這要那,要,要,要,一次要不到,便如此不滿,但我們天天過著的便是這種生活!他自小被訓練成被動的等待,打破了東西,就等待三個月以薪償債;土地被奪,要等待;就是世代為僕,也要等待,那就是黑人的命運。自由,即使是Julie,長期被囚於父權之下(她的父親從沒出場,卻龍罩了整齣戲),就像她籠養的鳥一樣,有空她給牠轉一下,似乎增加了移動空間,但不論黑白種族,到出籠之時,扼殺自由的,往往就是自己,就像Julie與John聯手扭死了牠一樣。
編導鋪陳南非的殖民歷史的痛,抽絲理性,剝繭對錯,猶如解開血染的繃帶,數百年之後,傷口仍然見骨。當John說著被掠奪的歷史時,Julie也反擊說這片土地也不是你們的,不錯,南非有更早的原住民,土地的擁有權已經像這廚房地下埋葬的世代多元種族的祖魂,雜居一處,誰也說不清(編導特意安排一個塗上白臉的黑婦,唱著民歌,在廚房遊弋,或坐在角落看著整個過程)。John更指出Julie的死穴,她自小便等於被父母遺棄,這片土地跟本沒有屬於她的東西,要向女僕伸手求母愛。編導也在提醒白人割離母體後,他們也再不是荷蘭人或英國人了,唯一可以依存的母體,就是南非。向弱者求庇護,向被虐者求愛,向仇人求溫暖,不是充滿了悲涼的弔詭嗎?白人的後代也不會有正常的未來。
關於導演手法,的確有點粗糙,如廚房中的樹幹與亡魂的逡巡,喻意都太直接,創意也欠奉。但考慮到故事的發生地點是南非的Karoo這個貧瘠的半沙漠地,粗獷的風格還是有其理由的,像把狗血倒回廚房的桶子的確有驚心的喻意,狗血也的確可以煮食。演員的動作,多面對面的對立,或是上與下的抗衡,反映了人物的張力與戲劇轉變(那也是Strindberg的精神),加上不斷來回走動,卻走不出廚房,折射出人物的躁動與不安,像置身在火山口上的心理狀態。至於具爆炸性的床上戲,紐約客的評論以為有點反女性主義,質疑Julie為何要為白人付上身體的代價?[2]但Julie是否太cheap,上文已有心理動機分析,不贅,而且我以為John與Julie不能純以男女關係來觀察,他們同時也是被掠奪者與掠奪者,被虐者與施虐者的關係,無論Julie是否原罪犯,她已是這些角色的代表,她付上身體與生命的代價,越是無辜,便越見其無助,沒有出路正正是編劇的主旨所在。
男女演員的能量、爆發力、勇氣都是一流的,無負這個戲所需的期待。尤其演Julie的Hilda Cronje俘虜了幾乎所有歐美劇評人的心。她那栗色的皮膚,野性的外表,低沉的聲音,卻有一張純真的臉孔,這個組合讓她佔了優勢。戲的要求,由內而外她要越來越「髒」,由失貞,以至滿身的血污,她的演出在在挑戰觀眾的低線。使我驚訝的是她是電視兒童劇演員呢(想像一下譚玉瑛姐姐演床上戲)!她和演John的Bongile Mantsai都有舞蹈底子,舉手投足的節奏,都精準乾淨,穿透力度很強。雖然後者在被Julie邀舞時,亮了幾個專業舞步,我認為有點過了角色的要求。
際此香港土地引發人權爭議,普選應時觸發自由與暴烈時,一八八八年的戲,雖然改編的是南非作家,但一切都變得很埋身。劇中的結局足以令香港人沈思:Julie倒在血泊中,John踩著Julie的血成腳印,再穿上主人的靴子,手拿著獵槍,說:太容易了!就像他一樣,意味著他重複白人的暴力與掠奪,他剛剛不是才「掠奪」了一個女人的身體嗎? 但是他也將成為Julie一樣,勢必成為暴力的受害人。最後,John媽在清洗地板上的血跡,代表她如常地工作,女僕地位不變;地板上的血跡不只是Julie的,也是John的,他最後也要毀滅於他的暴力之下,台後正站著他和她,像標本一樣,預示著他們的後代,也要如此。
回家時,我翻開節目單,才發現Yael Farber是個女的,上網發現她又是個猶太人,唔……那又是另一重引人深思的喻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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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本劇首演於2012年7月,南非Grahamstown National Arts Festival,同年,先後奪愛丁堡藝術節多個獎項,並列為《紐約時報》十大作品之一,《衛報》最佳作品第五位。
[2] 紐約客同時評論像Christine那種強勢母親不會容許兒子躺在餐桌上,但這場戲也同時加入了黑婦亡魂與Christine一起圍桌子緩慢而行,燈光同步暗了下來,是一場象徵戲多於寫實戲,她們代表過去,旁觀著現在。http://www.newyorker.com/online/blogs/culture/2012/11/yael-farbers-mies-julie.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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