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龍若谷

怎樣的朋友要絕交?一是愛睡覺,有事找不到人影;二是不愛整潔,身上虱子多得親友不敢靠近;三是口沒遮攔,常發驚世駭俗之言,叫朋友不知如何反應;四是心胸狹窄,興趣也十分鮮寡,言談缺乏話題;五是不善交際,行為異常,違反禮教傳統;六是腎上腺忽高忽低,不是醉於杯中物,便是藥物上腦;七是忍尿不起,以致……夠了,再寫就太白了!

別誤會我在說當今的宅男宅女,我說的是把「廣陵散」彈成絕響的嵇康。我總覺得那個魏晉亂世,朝代更替快如香港舖面裝修,政變頻仍,牽連人命朝不保夕,孕育出行為異常,甚至精神錯亂的群組,一點也不稀奇。那時,以嵇康為首的「竹林七賢」,名士聚首,常有什麼劈酒千杯,脫衣天體,煉丹啪丸的行徑,後人稱奇,其實他們如此不經,只為了遠禍避世,苟全性命而已。以上種種疑似宅男行徑,是嵇康自我的描述,為的是和「竹林」群組之一的山濤絕交。

嵇康絕交的理由很簡單,就是不想這位摰友拉拔他當官,他就是不想富貴,不近權力,不喜應酬,不穿官服,不愛縟節……簡言之,他對這位朝中達人朋友,非常感冒,還正式寫了一封絕交信,以上述種種不堪之處,表明他「不配」被提選,叫山濤不要以為自己愛吃腐爛的肉,就用死老鼠來餵雛鳳。話說得這麼絕,這朋友看來是非絕不可了。這封<與山巨源絕交書〉寫得抵死幽默,古靈精怪,自數七不堪,二不可,不能當官,曲罵朋友,後現代宅人看了,定必捧腹稱快。《文心雕龍》評之為「志高而文偉」。

中國幅員雖廣,但歷代能容文人一筆一紙的空間,卻十分有限,志氣高而行文奇偉的,就更難了。求隱不求仕,連活在地球村的今天,仍然困難重重。今天聽到香港青年候選火星移民,他說想去火星的理由是:香港變得讓他越來越覺陌生,他的環保的使命,看來在地球人愛消費的習慣下,是無望實踐的了。他要去火星建設一條綠色村落,之後便會離開,不會污染火星。他不介意不能淋浴,不能結婚,有去無回,甚至計劃失敗,連火星也到不了,就是要離開地球。我想嵇康當時的心情,也有作客魏晉異鄉,無路可逃,唯有上青天之嘆。

但是,嵇康沒有這麼幸運。雖然他一早便感到權力風眼的颼颼殺氣,以為和這位吏部尚書郎(選拔人才之官)畫清界線,便可如他所言:「離事自全,以保餘年」 。然而他不知道自己才是那個風眼,他能詩能文能彈能唱,高大俊朗,年輕加陽光的性格,一直是名士界的精神領袖。「七賢」是異見群體,詩文譏剌時弊,不避權貴,司馬皇朝又採取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政策。加上早前,他拒絕結交登門造訪的鍾會,得罪了他,這人來自監察部門──有點像現在的國安局高層,又是皇上司馬昭的紅人。[1]後來鍾會抓住了呂安遭兄長誣告一案,因為呂安和嵇康是哥兒,鍾會就趁機入罪嵇康,說他有敗於俗,連坐是為了清潔王道,有點類似現在維穩是硬道理的套話。

山濤,在嵇康「興高采烈」的筆下,似是中年變節,他的一番「好意」,又被摰友視之為逼良為官。查實山濤與嵇康早就因不滿司馬懿政變,各自隠退山林。而且嵇康還激烈的想參予推翻司馬家的政變,幸得山濤勸止。否則早就和一大班名士被肅清了,所以,八年後,他被牽連而死,多少和他清峻剛烈的性格有關。

嵇康在獄中反思自己的人生寫下了《幽憤詩》,並為告誡兒子嵇紹寫下了《家誡》。臨到行刑那天,嵇康於刑場上顧視日影,向兄長嵇喜要來了一把琴,從容彈奏一曲《廣陵散》,曲罷嘆道:昔日袁孝尼想跟我學習彈奏《廣陵散》,我總是吝惜而不願意傳授,「《廣陵散》於今絕矣!」隨後被處死在洛陽東市,時年四十。
嵇康在獄中反思自己的人生寫下了《幽憤詩》,並為告誡兒子嵇紹寫下了《家誡》。臨到行刑那天,嵇康於刑場上顧視日影,向兄長嵇喜要來了一把琴,從容彈奏一曲《廣陵散》,曲罷嘆道:昔日袁孝尼想跟我學習彈奏《廣陵散》,我總是吝惜而不願意傳授,「《廣陵散》於今絕矣!」隨後被處死在洛陽東市,時年四十。

嵇康在絕交書上說「志氣所託,不可奪也」,等於說人各有志,勉強沒有幸福。山濤由芝麻小官開始,歷事三朝,其間押中了太子,終於當上一品大官,到七十多歲才退官。看來全身保命之道,他比小他十九歲的嵇康老弟,更勝一籌呢。他為官清正,卻又甘於受賜微薄,以致兩袖清風。《三國志》上記他建議選拔的官員頗多,他選官論才器道德,不問出身,孤臣如諸葛亮之孫諸葛京,還有其他選官不敢舉薦的,嵇康的兒子嵇紹,俱在名單之列。

不錯,是嵇康的兒子!這跨代延續的友情,倒非山濤主動修好,而是由嵇康主動的。他被判死時,年不及四十,對兒子說:有巨源(山濤之名),你就不是孤兒了!此可見他後悔當年絕交,或者跟本就是假意絕交,遠禍保命,全性安身才是真情。

嵇紹文才曲藝都頗有父親的影子,但性格倒像他義父山濤,平簡溫敏,廿八歲時,受薦後猶豫要不要出仕,來問山濤的意見。此時,山濤雖已多次上疏求退,但不獲准,他以從政卅一年的經驗,鼓勵嵇紹出仕,效力的對象不是別人,而是殺他父親司馬昭之後司馬炎。

為了友人之子出仕,山濤既舉薦;又鼓勵的。曾遭絕交息游的山濤若非大器過人,也是叫人難以測度。後人多以此非議他,認為他「舉人不義」,等於叫人效力殺父仇人。尤其嵇紹後來隨司馬炎北伐時大敗,百官作鳥獸散時,唯他一人,死於君側。山濤更因此被說成「陷人於死」。[2]不過,我們在責怪山濤時,應先問問為何嵇康在獄中寫下《家誡》,把待人接物進退之禮,張綱舉目,條列細分,謹小慎微,無一像出自老莊粉絲的嵇康。他豈不是為九歲的兒子,先鋪下了出仕入朝,全忠盡義的道路嗎?我想他會不會怕兒子重蹈自己的覆轍,知道小隱於山林,始終難逃朝廷的招攬而滅沒於人事的波濤?「七賢」當中,阮籍裝瘋,向秀與山濤都要「屈就當官」,便可見當時的頂級名士要遺世獨立,除非羽化登仙吧。托孤一事,起碼顯示了嵇康也不想兒子像自己那樣性格激越,孤芳自賞,他對行事中庸,與時俯仰,大隱於朝的山濤,終究在兒子那兒,有了新的角度!

朋友,不用委枉自我,又能彼此成全的,那幾乎就是婚姻的補缺了。嵇康任放自然,成全了自我;山濤溫和潤物,成全了朝廷國家。他們在竹林中相遇相契,在動亂中割席分途。余秋雨說:真正的友情拒絕歸屬,拒絕契約。嵇山之交,固然拒絕歸屬,那是給不懂的人看的;但寫在心上的契約,暗暗牽住了兩代的手,這個,只須彼此心照就行!

[1] 據《三國志。魏書。王粲傳》。
[2] 顧亭林與余嘉錫都以此責山濤。

龍若谷
自由寫作人,希望龍的傳人,都虛懷若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