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龍若谷

有說:世上壞人的比例是百分之五。當然,剩餘的不等於就是好人。不過,我們仍禁不住想:我們這些「好人」──比較謙虛的會說:時好時壞,或多好少壞的人,如果一天發現朋友變壞了,要怎麼辦?

其實,這個想法,首先假設了人有好壞。耶魯大學教授Karen Wynn研究人類的道德善惡,找來了上百個由三個月大到爬地的嬰孩,讓他們分別觀看布偶戲,找出人類的善惡本相。結果是超過百分之八十的嬰孩以手,以眼神,選擇了幫助別人的,以及有借有還,把球歸還的「好布偶」,此可證明他們年紀雖小,但懂得是非。不過,到了以吃不同種類的粟米片來歸邊時,百分之八十八,選擇和自己吃一樣粟米片的布偶;矚目的是他們大都寧願選擇破壞王──不惜動武的布偶;而棄選吃不同栗米片的「好布偶」。所以,這些未經雕琢的璞玉,雖有是非善惡的觀念,但遇上和自己有相同點的人,便不管是非好壞,他們仍會選擇親近他們;相反,他們會拒絕,或歧視那些和自己不同的人。這些相同點與不同點,連微小至吃圓或方的栗米片,也有決定性的影響。[1]可見人,起碼大部分的人,天生都喜以類聚,善人惡人的絕對分類,不是沒有,而是很少。然而,類聚起來的圈子,特點強化,小善固可以積大善,小惡卻也可以積大惡。

人既然天生便以類相聚,最可類聚的當數親人,血統的相近,長期生活的相依,都給予親情維穩最佳的基礎。但論類聚的數量及廣及的層面,仍以朋友為最。幾乎一兩樣的共同嗜好或相同點,便可為友;共同嗜好越多,便越是密友。說有談不完的話題的,都在講朋友,而非愛侶與親人。如果愛侶有談來談去談不完的,因為他們也是朋友所致。當你有無可救藥的嗜好與興趣時,你同時也會累積一大票朋友:爬山有山友,咖啡有啡友,網上有網友,電影也有發燒友,酒肉連結的都有朋友。和親情一樣,友情,是人天生需要的。正因為朋友易聚,故也易散,友情發展中,只要發現一些相異點,便可告終。你身邊總有些你不想繼續的朋友吧,仔細想想,是不是發現了一些不能接受的相異點?在你的角度看來,那叫做缺點。朋友,我們是需要的,但沒有某一位朋友是非要不可的,所以很少聽到失去某一位朋友,便患上憂鬱症的。友情,不如親情的穩定,理由在此。

以類相聚的朋友,固然可以如魯益師說的純潔,無所求,以致彼此成全。和摰友把盞談心到深宵,是魚與魚於江湖的相見;是深谷與深谷的呼應;即使日子過得像螻蟻,但默契如香,吸引相同的嗅覺,便相濡以沫,甚至發酵共同的理想:發明一種產品、成就一個企業、推翻一個政權、迎接一個新時代、對抗不幸不公不義。然而,默契,在朋友間,也可以像細菌傳染:一起阿Q,一起嘲笑積極,同仇共樂來拒絕異己,在小圈子中自會執固成病,積惡沉痾,像硫酸一樣,妨害一個社會,甚至腐蝕一個時代。中國歷代的許多黨爭,便是例子。

司馬光像(左)、王安石像(右)
司馬光像(左)、王安石像(右)

當好朋友意見不合時,要黨還是要爭?以宋朝為例,司馬光與王安石原是好友,兩人同是博學多聞的奇才,終日談論而不言倦,他賞識王安石,認為他只要肯為國出謀獻策,必澤被生民,天下太平。待王安石當了新法推手時,司馬光不滿新政太急太猛太辣,便向皇帝,也當著這位好友面前痛陳新法的漏弊。如此看來,司馬光一不背後非友,二不向上級打小報告,是為友直。事關國體,如果司馬光明知其害而不直陳,便是和稀泥的鄉愿。

王安石面對國庫空虛之局,非常時期用非常對策,也情有可緣。他研究時局,也非一朝一夕之事,他常因埋頭苦幹以致蓬頭垢面,也是出了名的。如此,他定出的國策,都是積多年學養,深思熟慮而得,又豈因好友一言而輕易撤回?勸友不聽,你會怎樣?一般人會發動相關的朋友圈子再勸,苦口婆心,直到對方放棄「成見」為止。反對新政的人,有名有姓的,大不乏人,如歐陽修,蘇軾兄弟,要黨同伐異,也非不可。另外,就是像司馬光一樣,他勸友諫上皆吃白果,便辭官求去,並承諾對新政推動不予評論,說到做到,在他退隱寫作十六年來,直到他被調回京師執政為止,其間,他沒有攻訐過好友的新政,更不要說人身攻擊了。且不論新政的是非利弊,君子道不相同,不相為謀,堅守自己的原則之餘,又要不黨不爭,司馬光做到了。這邊廂,對異見朋友,王安石也不因自己朝傾權野而天涯追蹤監聽,趕盡殺絕。有此胸襟,有此海量,朋友才可以另展抱負,完成媲美《史記》的煌煌巨著《資治通鑑》。友諒,王安石這邊也做到了。

本來,意見不合,多有所見,在辦公室,在政壇,當權者加害異見者,不知多少,朋友也不例外;黨同者易,能不伐異者,難矣!友直,友諒,友多聞,友情的風景動線,曲折的戲碼,在宋代歷史舞台上,在物不類聚之時,兩位朝中的君子當仁而不讓,諍諍而不爭,就這樣完美演繹了一次。

[1] The origin of morality 出自美國CBS六十分鐘時事雜誌報道:http://www.cbsnews.com/video/watch/?id=50151800n

龍若谷
自由寫作人,希望龍的傳人,都虛懷若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