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陳永財

去了北京幾天,謝謝余國建和詩人廖偉棠兩位好友的介紹,逛了北京大學附近的「萬聖書園」,買了幾本書,包括今年九月才出版的《譯者的尷尬》。這本書收錄了四十多位從事文學翻譯的譯者討論翻譯的文章,大部分譯者都來自內地,但也有幾位是香港、台灣和美國人。文章涉及翻譯的各方面。由翻譯能否謀生,到譯者的責任,到怎樣才算好的翻譯等等。這令我也想談談翻譯這個問題。

《譯者的尷尬》,傅雷等著,金城出版社,2013/9/1。
《譯者的尷尬》,傅雷等著,金城出版社,2013/9/1。

幾年前,一份基督教報章訪問我,談論翻譯的問題。期間我談了很多事情,但記者最關心的是基督徒譯者的待遇問題。結果訪問刊出時,焦點果然放在基督徒譯者待遇微薄上,大大歪曲了我的原意,雖然基督徒譯者待遇差是不爭的事實。

其實,香港基督教翻譯界的最大問題,很可能不是譯者待遇偏低,到了不能維生的地步,雖然這個問題確實十分嚴重。香港基督教翻譯界最嚴重的問題是「錯配」。在香港從事基督教翻譯的人,十之八九不懂翻譯,而其中絕大部分都讀過神學。這就是我所說的錯配。香港基督教出版社出版的書籍,百分之九十以上都不是神學書,神學的適切性相當低。比較起來,對翻譯的認識則重要得多。但香港基督徒譯者中,就我所認識,連我自己在內,曾接受過翻譯訓練的人,用五隻手指也可以數完。但我指的對翻譯有認識,不一定是受過翻譯訓練,而是曾經鑽研過翻譯,至少是看過相當數量討論翻譯理論和技巧的書。但就我所知,基督徒譯者中,真的鑽研過翻譯的只屬相當少數。其餘大部分,如果在翻譯時肯多翻辭典,已經算是相當好,所以我見過有基督徒譯者弄出將Quran(《可蘭經》)翻譯成「昆蘭古卷」的笑話,他/她大概沒有想過,基督徒寫的書也會提到《可蘭經》。

大約兩年前,一間和我相熟的基督教出版社在農曆年底團年,請了我和另外幾個和他們合作得多的譯者出席。席間其中一個譯者表示,她全職翻譯了幾年基督教書籍後,身體大不如前,現在已應付不了全職工作,只能夠兼職從事。她表示翻譯很辛苦,但幸好她讀過神學,那些沒有讀過神學的人做翻譯比她更辛苦。她大概不知道,我已經做了廿多年翻譯,譯過的字數保守估計也超過二千萬。翻譯基督教書籍也已經十多年,已出版了七十多本譯作,還有大約三十本是翻譯好未出版的。而我一天可以工作超過十小時,翻譯萬多字。我並不覺得翻譯特別辛苦,也沒有因為工作辛勞而要減少工作量。事實上,我在九月用了半個月時間將二十六萬多字的訪問稿譯成英文。她憑甚麼得出未讀過神學的人做翻譯特別辛苦這個結論?我只能夠說,這是讀過神學的基督徒的優越感作祟。

這令我想起幾年前另一件事。一個在神學院任教的人用英文寫了一本書,想找人翻譯成中文。他託一位他認識的基督徒編輯推薦譯者給他。那位編輯建議他找我。他打電話給我時,第一句便問我有沒有讀過神學。我坦白說沒有。他隨後問了我很多問題。但我直覺他不會請我替他翻譯。結果如我所料,雖然那時我至少已翻譯了十多本神學書,包括神學教科書。

我這個人就是喜歡抬槓,人們認為翻譯基督教書籍必須讀過神學,我便偏偏堅持不讀神學。但我並非不懂神學,我看神學和哲學的書籍比神學生還多。我十分相信,任何學問都可以通過自學掌握,翻譯如是,神學也如是。所以我雖然堅持做翻譯的人要懂翻譯,我卻不要求他們必須讀過翻譯。我認為這是十分公道的要求。只可惜香港的基督教出版界向來不理會我的意見,香港從事翻譯的基督徒,仍然是大部分都不知翻譯為何物,以致譯出來的書,如果勉強可以讓人讀懂,也已經相當不錯了。我在基督教翻譯界十多年,經常要做的一件事便是「執爛尾書」,因為有些譯者動筆翻譯後才發覺自己根本連那本書也看不懂,譯到中途便辭譯,於是出版社找我「執手尾」。也有譯者雖然完稿,但譯得一塌糊塗,需要我動大手術將書改好。我甚至在過程中見過譯者連engine也誤譯為機械,而小學生也知道這是引擎。我曾經說過,英語水平這麼低也敢拿起一本書來翻譯,就好像我這個身高不足五呎二吋的人,卻竟然說要打NBA一樣。勇氣固然可嘉,但也實在太缺乏自知之明了。

陳永財
香港城市大學翻譯及傳譯文學碩士,英國特許語言學會會士(FCIL),自由翻譯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