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龍若谷

「相逢意氣為君飲」,談友情,叫人想起知己千杯的畫面,天地悠悠而吾道不孤的溫暖,古人刎頸相許,共赴死生,更是慷慨。如果說愛情帶點仙氣,那麼友情總帶點俠氣,至少在中國文學作品中!不是嗎?自〈刺客列傳〉建立的俠客結義的傳統,經水滸三國推波,連日本韓國也神而往之。所以當我初讀路益師(C.S. Lewis)《四種愛》說比起愛情,友情在西方近代文學史是失落的藝術,吃驚之餘,心想:幸好咱們有武俠小說!

不過,他接下去分析原因,我不禁正襟細讀,既慎且懼,不敢分神。那是因為他說友情在親情、愛情之中,是最不本能,最不動物性,也完全沒有生存上的必需性。換言之,友情理性,明亮,所以最是可有可無,沒有人會因為沒有朋友而無法生存。西方古代思想基崇尚苦行自律,輕視本能與情緒,故不缺友情的謳歌。到了近代,這種思想受到浪漫主義,回歸自然的主張衝擊,理性已被激情取代。我輩還要再加上後現代主義的遊戲精神洗禮:「至緊要好玩」、「想做就去做」、「忠於你自己」、「只要真切感受,不惜執迷不悟」,這些歌詞,大眾琅琅上口,遍地開花,成了現代人禮讚甚至膜拜的牌坊。凡事問「有冇feel?」,感覺,昂然進入現代人思考與驗證事物的殿堂。

如果路益師分析正確,即歌頌友情的文學罕見於近代西方,是因為思想潮流所脅,文學家避談而已,實非人性使然。換言之,現代人還是會因為遇上了目標一致與興趣相投的人,讓彼此的人生燁燁暍暍、光彩流瀉、意義提升。友情,或許不是我們的生命麵包,卻是我們的藝術品,詩篇與名劍,精緻而珍貴。

回望中國,以武會友,不打不相識,相識便相知,訂下手足的血盟,滿座衣冠似雪的生死托付,種種知己之情,都是我們熟悉的場面,結義的身影漸拔漸高,何嘗不激越浪漫?何嘗輸給斑斕的愛情?一路走來,何嘗在中國文學路上蕭瑟過?除非你不把武俠小說看作文學。

豫讓又在身上塗漆,讓皮膚長滿瘡,又吞木炭使自己聲音變得沙啞,令自己的樣子令人無法辨認,就算他的妻子也不能識別他,豫讓便在市上作乞丐。
豫讓在身上塗漆,讓皮膚長滿瘡,又吞炭變聲,偽裝成乞丐,只為替智伯報仇。他始終刺殺趙襄子不果,便請求趙襄子把衣服給他,拔劍刺衣服三次,說道:「吾可以下報智伯矣!」說罷便自刎而死。

那麼,路益師的友情非浪漫之說錯了嗎?武俠小說既多寫激越的友情,難道友情在中國特別激越?還是相反,因為太壓抑,只好藉小說折射民族對友情的渴望?首先,俠義文學從來就浪漫,沒有古今之分,用不著西方的浪漫主義來加鹽加醋。亦史亦文的〈刺客列傳〉中,豫讓報智伯的知遇之恩,理由是:「士為知己者死」,知遇與知己便一直成了等義詞。公式是:你欣賞我的才華識見,就是認識我,認識我的就引為知己,既是知己便恩仇與共──你的恩人/仇人就是我的恩人/仇人,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更甚之,豫讓為智伯報仇而不惜漆身易容,吞炭變聲,連妻子也不認得,但他的朋友卻認得他。這個傳統延伸為「妻子如衣服,兄弟如手足」,後來成了幫會金科,社會潛規,多少男子好漢引之為忠義,奉之為友情的試金石。〈刺客列傳〉記的都是歷史人物,最為人熟悉的是荊軻與燕丹子這對朋友。所以,起碼那時咱們有不少激越的友情,才值得太史公記錄。或言:戰國時代游俠刺客寄身於貴族王胄,蔚成風氣,是個特例。

也不錯!然戰國之後,游俠多有晉身貴族的;漢時甚而有「俠而優則仕」;唐代有僧俠;至宋有豪俠,以才入俠,已不涉武功。俠之滲透,已至各個階層[1]。但俠無論如何變身,也總以「言必行,行必果,已諾必誠」為黃金守則。武俠小說中所謂任俠,凡俠必任,一旦結義,即彼此信任,因此可以托付生死,托妻托子。知己者何止共死,甚至可以世代延續,可以指腹為兄弟,父子世襲,不讓君主制度專美;也可以指腹為婚嫁,近友繁殖。友情的風俗如此延綿,恐怕其他民族國家看了也為之膛目吧。其浪漫的濃度,堅貞的硬度,何曾讓給愛情?反而,近代武俠小說要特意拉拔愛情的高度,加重其意義與厚度,眾所周知如郭靖與黃蓉、楊過與小龍女,才足與三國水滸建立起來女性缺席,結義文化的傳統,平起平坐。武俠小說是成人的童話;俠義文學更是中國人的童話。

有人會反駁:俠不等於友,我的朋友中就沒有稱俠的。對!但在中國,描寫友情的極致,最深刻也最光明的一面,令人悠然神往的,就在俠義與武俠文學。略去了這部分,當然我們還有伯牙子期的成語,李白與杜甫惺惺相惜的詩句,像李白「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陶淵明的「豈無他人,念子實多」都是深情詩章;但更多的恐怕是「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孤寂呼喚。中國文人多懷才不遇,貶謫流放時送別贈友的詩文,大多借題發揮,自況身世,寄托不遇之情。所謂「君子之交淡如水」,上層階級,官家士人,注重傳統禮節,法律操守的,即路益師說的自律風尚的,描寫友情的作品反不如俗文學之多之深之疏放之波瀾壯闊。西方與中國,友情的文學風景,竟如此倒置,不是很有趣嗎?

那意味著什麼呢?我們的民族是否特浪漫?恐怕一言難斷。但值得注意的是為什麼我們整個民族的友情書寫,要押重注在一個又一個虛構的江湖?寫的讀的,都樂此不疲,我們的成人為什麼千年以來都渴讀「童話」?如果文學是「使看不見的東西被看見」,藉友情的主題,中國文學讓我們看見了什麼?

當今網絡世界才開始,出入於虛虛實實假假真真夢夢醒醒之間,千萬宅男宅女已在熒幕前安了身立了命,一個又一個的江湖於焉誕生,或許他們的心情可作武俠讀者的心情參照。他們的目標與興趣既然如此相近,大家就不會驚訝網上的武俠作者越來越多,武俠的題材也月異日新。其實,何須借助武俠,宅讀者與宅作者,雖天涯,卻興趣相投,本來就是朋友!此際,熒幕前的你我,且共飲一杯吧!這是路益師做夢也沒想到的浪漫。

[1]  史家余英時有專文〈俠與中國文化〉討論,收入《中國文化史通釋》。香港:牛津,2010,頁209-280。

龍若谷
自由寫作人,希望龍的傳人,都虛懷若谷。